八根蜡烛被点在房屋的四个角落里,不算上床头柜上的那由女仆端过来的三根的话,昏暗的光线布满整个房间,壁炉没有被点起来,里面的碳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个房间在宅舍二楼的一隅,鲜有人顾及,即使来了宾客,也从不让他们进到这间房里,平时的来客只有每周来打扫两次的仆人们,一张硕大的油画摆在房间的墙壁上,那是一位大概三十来岁,带着单片眼镜的男人的人头像,他曾经是这栋宅邸的主人。画中他表情复杂,像是在勉强地给画师摆出微笑。
“莫斯法……它们在晃我的眼睛,你把它给涅瓦拿去。”一个沧桑、无力而平静的女声,来自于盖着郁金香花纹厚被的、平躺在松垮的白色床单上的女人,她今年四十又二,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女人的脸上皱纹斑布,从露出的肩膀就可以看出她骨瘦如柴,双眼无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出去了几十岁。
金发的小男孩直起身,他之前一直跪在房间里的那张被烛光点亮了铺盖和布帘的大床的边上。他用双手才把烛台端了起来,对于他的身高和力度来说这还有些吃力,烛火随着他的双臂颤抖着,管家和女仆长就站在门口,而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宅子里的药师则站在房间的另一边,他们低着头,一脸哀伤,沉默无言,却没有要帮一把手的意思。
男孩颤巍巍地端着烛台,将他摆到了一楼大厅里,交给了在那里的女佣,然后扶着扶手快步跑上楼——他刚比扶手高出半头。等回来,推门要进去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女人正对着老药师、男孩的舅老爷说着什么话。
“妈妈…”小莫斯法趴在门口,不敢进来。
女人听见了声音,微微地冲着老药师点了点头,意思是话说完了,等老人又站回墙边之后,看着门口说道:“我的孩子,来吧。”
男孩走过去跪在床前,像之前一样握住中年女人如枯木一般的手。
“你长大了,瑞礼,你长高了。”女人用干裂的嘴唇露出艰难的笑容
“您……您记起我来了吗?”
她听了这话之后百感交集,脸上的皱纹颤动,鼻梁发酸,几滴泪从发红的眼角滑下来,女仆长看了连忙掏出手绢,将泪珠擦掉。
“都多亏了你,艾娜……多亏了你们,你们所有人……”她的声音哽咽,几乎要哭了出来,但还是抿了抿嘴,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
“我真想再多看看你,我的孩子……你能原谅我吗?”
“当然,妈妈!当然。”男孩急忙答道。
“不,孩子……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女人干枯的头发被压在身下。
“不妈妈,我过得很好,我很知足……”男孩小声说着
女人听了,噙着泪微笑起来,表情有些幸福,也有些无奈,费力地将手举向少年的脸颊。
“我们曾经是一个辉煌的家族……你的祖上和很久以前的国王一起开辟了这个国家。”女人缓缓说道“而我希望你……”
“我明白……您要相信我!我一定会的!”男孩将粗糙而早衰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眼底有点湿润了。
“我当然知道你会,你一直那么令我骄傲,但是我更希望你……恳求你……”男孩的母亲望着他的眼睛,他那尚且稚嫩的、就有已经不得不担上一家之主、一个家族的希望的重任,有也不得不有孤身面对一切的觉悟的眼神。
之后慢慢而深切地说道。
“别恨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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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狗屁天才!”瑞礼·莫斯法怒吼着,引起回音得同时将手中的木剑用力向前斩去,剑刃擦过晚间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咻’声。
他正呆在他下午学习那种令人疑惑的剑术的训练室里,站在偌大房间的中央,周围空旷无一人,连爱丽丝也不在自己身边,来的路上走廊里也是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在门边上找到了荧光石灯的开关,也正是因此他才放心大胆地吼骂出来。在这里挥剑已经有半个小时左右了,那连续五次的钟声刚刚悠悠地来过了,在下午发着亮的通风口现在透着夜色和微风。
自己下午的剑术课程在恍惚之间就结束了,心中充满了很多被奋力压抑住的情感,根本没能上好课。当新老师刚评价完了每个人的情况,宣布解散之后,瑞礼并没有直奔储物间——也是更衣室,而是绷着脸迈着快步,找到了那位为八位老师之首的,去鉴定加·丹尼尔的剑术的老人——卡裘先生,他很好辨识,而且只要听着铁靴的铿锵声音就能找到。
当时老人已经与另一位名叫因斯坦格的皮肤发黑的老师——一位有着大大的死鱼眼的,剃着光头却在后脑留下了三个黑发小辫子的剑士,他的个子高的出奇,比老人要高出了一头,尖尖的下巴上留了黑色的小胡须,而眼底则涂抹着黑色的染料。这位高大健硕的异乡人不知是哪几个学生的老师,他光是不苟言笑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威慑力。
而瑞礼疾走上前去,语气有点急躁地叫了一声“卡裘老师”之后,惹得正在小声交谈的两人回过头来。也就是恰好被那双令人胆怯的,毫无轻松感科研的死鱼眼里的细小瞳孔盯住,让少年愣了一下,才反观自己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冲动而欠考虑的状态,一副准备斗气吵架的市井怒民的样子,心里乱而充满抱怨,完全没有想好要讲什么,却无礼地打断了两位师长的谈话,真是大失绅士风度。
但眼前的两名长辈还等着他的后文,瑞礼眼珠向左右转了转,小叹了一口气,之后平缓而简短地说:
“请容许我和加丹尼尔一样展现我的剑技!”
“老师这之后还有很多……”老人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边身穿重甲的异民族老师先作声了,他的声音就和他的外表一样,低沉、压抑而毫无生气,有种可怕的味道。
“不,不至于,他们现在都算作是我的学生,因斯坦格。”老人抬起带着护甲的手,打断了他。
“是,在下明白了。”因斯坦格十分严肃认真,即便这只是在一个普通的走廊里。他看了瑞礼一眼,之后毕恭毕敬地向旁边挪了两步,端立在墙边,将空间留给即将谈话的两人。
“我知道你和加的比试,但瑞西亚并不单单因此就找了我过去,这点你要明白。”老人耐心地解释道。
“但我仍觉得,我应当主动做出这个请求,不然我会因此而后悔。”瑞礼回答道。
有多大几率能获得老先生的认可,获得了这位自己未曾知晓的老人的认可,又能对自己的学业有什么样的改变——这些统统被抛在脑后,一下午糟糕的课程体验和烦扰的心境让瑞礼潜意识地觉得尽快做出一个了断是必要的,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这种东西留有一丝侥幸,是会养出唆人颓废的心魔的。
“呣,我尊重你的意见。”老人思考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假如您现在有时间的话。”
几个和少年一样一头汗渍的学生正试图走过这段走廊,但看见严肃谈话的这两人——其实气氛大多来自于站在一旁的因斯坦格——都站在了不远处等候了。
“我当然没有问题,但你可是刚刚累了一下午,而且你还没吃晚饭。”老人瞄了一眼那几个学生。
“请不必在意这点……我有足够的锻炼,这点课程还累不到我”挥了几剑就疲惫不堪的加·丹尼尔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
“我对同样的请求,只会同意这一次,没关系吗?瑞礼·莫斯法?”
“没问题,我准备好了。”少年果断地回答道。
老人将两人一齐叫上,去就近找了一间训练室,挑了两把木剑,一把交给瑞礼,另一把则握在比莫斯法高出大半尺的有些骇人的异族老师因斯坦格的那双粗壮的手中。
“我来做你的对手,请多指教。”老师将剑尖顶在地板上,双手压住剑柄的末端,微微低头——这是古老的战士庆典上的的决斗礼。瑞礼见状也行了同样的礼节去回应,他望着对方咽了口唾液,他的对手有些太过高大了,木剑的长度只有他身子的一半。
“我们并不是要看你的输赢,孩子,规矩是一样的,老师会点到为止。”老人捋了捋他的白胡须,依旧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就和几个小时之前的时候一样。
在两人摆好架势,手指在剑柄上活动了几下之后,和加·丹尼尔的被动招架不同,瑞礼说了一声‘失礼了’之后便主动冲了上去。然而因斯坦格的实力却远超乎少年的想象,与自己原来的老师有天差地别。失去了旁观者的角度,瑞礼不知道这是否和瑞西亚对阵加的时候所使出的实力相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处境根本不胜于加,而且更糟糕。老师的一招一式都又快又有力,正面挡下来绝对会将自己的剑弹掉——现在每接一招都会感到自己的双手连着胳膊甚至是全身一阵麻酥,手腕一直处于一种将至极限的状态。
而这样的招式从上下左右接连袭来,除了第一招是由自己主动出击,其余一直在被动招架,这和自己原先想象得也完全不同。
比试很快就结束了,瑞礼先是被木剑打到了侧腰而摔了出去——因斯坦格老师确实控制了力道,以他的身段足以将木剑在少年身上折断,把他打飞到墙上去——爬起来之后没两招又被刺到了肩膀。最后又站了起来,自以为已经熟悉了对手的套路,结果不到一分钟,手中的木剑被打飞了,作为对手的老师以一种看不成器的家伙的眼神看着他,将剑停在了他的喉咙前。
“好了,到此为止!”老人叫停。因斯坦格这才将木剑拿下来,退后两步,又行了一次决斗礼。而瑞礼手头没有了剑,只好站着调整呼吸,等待着老人的批判。
他其实对结果已经心知肚明了——自己的表现可谓是滑稽又可怜,在这场短短的不出五分钟的试炼中,已经丢了三条命了。而最后这封喉的一击,带着难以抵抗的压迫感,彻底击溃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傲气。
“我的结论是,瑞礼·莫斯法。”老人走到他身前“你该继续认真地上课,和你现在的老师。”
“我的天赋很平庸……吗?”瑞礼低着头说,真正听到老人给出的答案,自己还是心头一紧。
“你的剑法很平庸,我只能这么说。”老人讲硬皮手套拍在灰心丧气的少年的肩膀上。
“我该怎么做……”
“你该静下心,就和我说的一样,好好去学新教给你的剑法,不要去怀疑它,去接受它,你就已经比很多你其他的同学高出一截了。”
老人说着捏了捏少年硬实的肩膀,准备离开了,但瑞礼又叫住了他。
“怎样成为……怎样才能成为天才呢?”声调有些颤抖,腔调有些悲愤。
“孩子,我也曾经苦苦思考过这件事,但假如真的有方法的话”老人转头看了看这个受伤的学生“他们就不被不叫做天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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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瑞礼向前跳斩,没有收好力量,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小印,被灯光映亮的汗滴挥洒在空中。
当自己被彻底地否定,简单地用凉水淋浴过,换好衣服披上长袍,阴沉着脸从馆室内走出来,才想起来没有和爱丽丝交代自己的行踪。而一抬头,她正站在门的不远处以笑脸迎接着自己,天色比昨天上完课出来的时候暗了很多,估计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真的能明白吗……我的苦衷,我的感受?瑞礼勉强地笑着回应。
接着一边思索着这两天发生过的事情一边吃完了晚餐之后,解释了很长时间说自己没什么事,终于说服爱丽丝先回到宿舍去,而自己则回到了这里,到了训练室中,进行着漫无目的的,比起练习更像是发泄的行动。
‘很多人都没有那样的天赋’‘比自己更弱的人数不胜数’——这些在瑞礼看来都不过是懈怠的自我开脱罢了。从前在自家的宅子中,当自己到了十岁,足以开始练剑的时候,自己的老师建议自己每天学两个小时,练习个两小时,而在自己的坚持下,这些时间都多了一半,有闲暇的日子里更多——如此卖力而专心的甚至舍弃掉绝大部分娱乐时间的自己到头来却只得了一句‘该好好上课’。而一个行为放荡、言语不羁的随意地对自己的家族口出不敬之词的纨绔子弟,居然随随便便就能在剑术上学有所成。
建功立业光复荣耀吗……自己现在连一个侮辱自己家族的同龄人都管不住,一对一被其惨败。假如神明因为看重自己而将爱丽丝安排到自己身边,那现在这样的处境又算得上什么呢?
曾经听说过有些战士惨败了一次之后,不回去战胜那个强敌的话,就好似在拼搏的路上被束缚住了双脚,再也无法变强。那假如对方是一个不仅一开始就强于自己,而且可以让自己任何努力都作废的,永远无法击败的对手呢?
瑞礼想着,喉咙里起了笑声,肩膀颤抖,但随即咬牙切齿地向前刺去:
“开什么玩笑!”
或许是身体记忆太过牢固,又可能是那场争斗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这一刺和他被缴械时的那一击毫无二致,瑞礼反射地想收回动作,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慌慌张张手持木剑加·丹尼尔就在他眼前,用巧妙的、天才所使用的招数,将他完美地、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缴械了。
当然那只是幻觉,少年的身前并无他人,木剑还稳稳地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慢慢调整身姿站立回来,之后使劲把木剑丢出很远,听到它碰到墙上又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咣当’声,汗悄悄地从他的下巴尖上逃走,瑞礼捂住了半边脸,在荧光石灯的亮黄灯光下站了许久。
曾听说过很多剑术学生的负面例子,其中不乏耗费了大量精力却一无所成的家伙,就在自己以为已将他们踩在脚下的时候,却发现有鞋底正碾在自己的脸上——虽不是一无所成,也难以引人瞩目。
训练室的门不知何时被开了个小缝,有个少女正站在门后,正以复杂的眼神望着失意的少年,灯光夺缝而出,将她头顶的一小撮白发照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