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逐渐向瑞礼想象不到的地方的地方转变了。
一开始还是很不错的,这间平房比想象中的大了许多,容得下相隔出两三米的五张圆桌和两张靠在一起摆在侧门不远处的两张方桌,这样还能空出来中间一片场地。每张圆桌周围一圈都摆着六只无靠背的红木椅子,而与座位相对应的,桌面上都放好了一小盘水果沙拉和作为甜品的三角形蜂蜜蛋糕,还有一块带着黄油的牛角型面包——虽然外形都不是特别好,但也足够诱人了。
除此之外,还有带着花纹的餐盘旁边的那一大杯红色的冒着香气的饮料,托尔所说的葡萄酒,看起来还算得上是上品,估计要花不少的钱——沃利芬斯币。房顶的荧光石灯好像是刚刚装上去的,用玻璃底盘和镊子型的弯铁条挂在房梁上,左中右一共有三个,让这个房间显得一点也不昏暗,黄光从四扇窗户中透了出去,为宾客们指明目的地。
受邀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座位几乎都占满了——他们不光有金色头发的贵族,也有穿着华丽的杂色头发的平民,应该都是些富商子弟或是那种很少见的新贵族的学生——学校里的贵族学生大概来了总数的一小半。两张方桌子上摆着两个双层的蛋糕,排成方阵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各色鸡尾酒,等等各种小糕点,旁侧的地上还有三只有半个人一样高的装满麦酒的酒桶。
瑞礼进来的时候,学生们都坐好,开始相互交谈或者品尝甜食了。刚刚还在思索究竟要用何种程度的礼节来应对,现在却发现这样的担心完全没有用,大多数学生都没有在意瑞礼和爱丽丝二人的加入,聊得正欢,注意到的也只是多看了两眼而已。
总感觉有点违和,但他和爱丽丝也只能安心地找了两个相邻的空出来的座位坐下,笑着和桌上的其他贵族互报了一下姓名,结果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人对他摆出一点的鄙夷态度,甚至连好奇都没有,他们见瑞礼和爱丽丝两人沉默寡言,不擅长主动挑起话头,便无视了他们,四个人继续笑谈了起来,偶尔会看一眼爱丽丝。
这个桌边的两个贵族和两个平民,四个学生谈的似乎十分的欢脱,几乎什么都说,在学院外的见闻,学院里的趣事,对于哪一个人的偏见与鄙视,对于哪一条法令的不满——他们几乎完全摆脱了自己的身份,偶尔还口出脏字,甚至婉转幽默地谩骂教士和王族,惹得少年不解地看着他们,但又不好说些什么。瑞礼对这样的场合毫无经验,也毫无底气,只好继续观察,但理想中的酒会,至少在自己一个小时之前的想象中,不该是这个样子。而说请自己务必参加的那个名叫加·丹尼尔的家伙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接下来便是托尔在主持的‘游戏’,平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因这位外表软弱内向的少年活跃了起来——但瑞礼却根本笑不出来——这都是些捉弄人的游戏,几个被用花布条蒙住眼睛贵族进到空地里去,台下的人去起哄,喧闹着指点暂时盲掉的他们前后左右地移动去抓起扔在地上的香包,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例如鹅卵石和抹了黄油的土豆。这游戏不时地惹得在场的学生们哄堂大笑,场上的学生们撞在一起,摔倒,或者抹了一手的黄油,又将黄油抹在其他学生身上,有几个干脆气得扯下布条将黄油抹在观众脸上,但并没有人因此真正动怒。
“觉得还好吗?”在又进行了一两个个类似的游戏,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可能是看瑞礼一直像是被钉在椅子上一样,在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中,托尔过来拍了拍瑞礼的肩膀,少年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才想起来托尔手上不可能有类似黄油的那种油腻的液体。
“嗯,还好。”瑞礼勉强地迎合着,这如马戏团一样的低俗而肮脏的场景让他心口发闷,有点窒息感,自己从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下呆过,身边谨慎端坐的爱丽丝的脸色也一直很差,两人的衣着和派对格格不入,他现在只关心那个邀请自己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正这样想着,加·丹尼尔喘着粗气推开大门,学生们正忙于欢呼,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不光是他,还有他身后跟着的,梳着遮住了一只眼睛的波浪形的及肩短发的,左额头处别着小巧的花发卡的白妖精——她大概比爱丽丝要矮个几寸,这就是那个可以忍受得住加的放荡生活的白发少女,而且她现在看起来喜笑颜开,激动的不得了,似乎对这里的气氛十分中意。
托尔看见新来客,便走上去迎接。加在调整好呼吸,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和托尔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扫视全场,正好和瑞礼的目光相对上——这对瑞礼来说有点突然,但就在少年还在想他要如何回应之时,对方却给自己摆出了一个‘ok’的姿势,还说了点什么。
就口型来看,这一句似乎是‘开心地玩吧!’。
没等少年说什么,加不再管他便扑入了游戏的队伍中去,他对于这样的场合十分擅长,作为迟到者,不过两分钟便以一些粗俗的幽默融入到这些人当中,而他将游戏的惩罚规则变得更刺激的提议一下子就得到了赞同——输的人要被灌酒。他在场上尽情地玩乐,并连怂恿带挑衅台下的人与他同台,而那只白妖精则在场下为他疯狂地欢呼打气,整个屋子瞬间酒气连天,那些先前没怎么沾酒的学生也放开喉咙喝了起来。
在包括托尔在内的学生们都至少一大杯麦酒下肚,他们都变得半醉半醒,打着酒嗝,开始欢快地合起来用沙哑的嗓音、不成曲调地唱那些流传在城市酒馆里的歌的时候,瑞礼忍不住了,他看了看爱丽丝,少女对他点了点头,两人站了起来,沿着墙边溜出屋子,也依旧没有人在意他们。
少年少女从醉醺醺的灯光下逃了出来,站在离平房不远处的黑暗中——他们那缺词又跑调的歌声在这里若有若无。瑞礼看了看那边的窗户,人影散乱。
瑞礼气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自己怎么会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其实在发现只有十几个贵族学生在场的时候,不,更早,在接受邀请时听见‘加·丹尼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该反应过来,这有很大可能不是一场高贵优雅的交友宴,而是一次泄欲的狂欢,一次毫无荣誉感和羞耻心地释放压力的派对,除了自己和加两人之外,没有一个客人是白妖精的约契者。
心里令自己分心的抑郁、爱丽丝急于让自己放松的想法,以及对于托尔·哥索德的错误看法——其实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小训练出来的社交能手,笼络何种阶级的人都是不为过的——这三点像花布一样蒙住了二人的双眼。
“啧。”瑞礼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上面满是酒味,刺激到了他的鼻子,差点打出喷嚏。
“我一个人等一会也是没问题的。”爱丽丝双手被在后背,看着少年。
“不……我对那种地方和你一样。”瑞礼厌恶地看着发着黄光的平房,在他眼里那就是城市里那些无所事事的颓废贵族的娱乐方式,叫上狐朋狗友,互相将对方灌醉,做着那些个愚蠢的游戏——瑞礼巴不得自己永远不会再接近那种地方。
“但那个人不是有事找你吗?”
“……”沉默了一小会之后,瑞礼叹了口气“唉。”
一边清嗓子一边不情愿地回到那个让他觉得乌烟瘴气的屋子,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这一次站在门口他才看清——这完全就是个酒吧,一个满是粗俗的酒客的酒吧,在唯一看起来高雅的葡萄酒被喝光之后,这些人换一身衣服,就和喧闹中的贫民没什么区别。
而他瞬间就放弃了去找加·丹尼尔谈话的准备,因为这些烂醉的学生们正把桌椅都推开,在场地中央跳起了难看的舞蹈,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女学生——多半是从侧门进来的。而加此时正大笑着和旁边的两人手舞足蹈,他的白妖精正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没错,怀里,端着酒杯歇斯底里地笑着。
一瞬间他迷茫了,不光难以理解这群人究竟是从何处取乐,更难以想象加和他的妖精之间的关系。一个学生突然从人群中酿跄出来,向门这边冲了过来,弯着腰,推开了瑞礼,跑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去猛吐不止了。
紧接着,瑞礼就捏着鼻子回到爱丽丝身边了,白发少女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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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还全是味吗?”瑞礼皱着眉头问正被他挽着手臂的爱丽丝,刚刚一直将袖口凑近鼻子,他的嗅觉已经麻木了,不知道是味道消散了还是闻不出来了。
瑞礼并没注意到,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在了实物上,并主动挑起了话题。
“还有点吧。”爱丽丝有一种很好的,难以言喻的预感。一条银河正架在两人的头顶上,斑斓绚丽,虽说是假象,却比自然更加出色,美得震撼人心。
“你不是说要下棋吗?”瑞礼偏过头去看她
“嘛,下次可以这样建议他们啊。”爱丽丝也把头偏过来瞅瑞礼。
“可饶了我吧。”短暂地对视后,少年用右手扶住额头。
脑子里满是宴会的画面,从两人边聊天边结伴回宿舍,一直到少年靠在床头盯着天花板看——那些学生们的身姿挥之不去,酒味也一样,即便他已经再次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睡衣。他总觉得卧室里也被人洒了一地的酒精。
自己无法理解,即便是理解也无法接受那样的一群人,一类人,包括加·丹尼尔。这两天自己一回想起剑斗上的失利,总是会心脏一紧,耻辱涌上头顶——但现在却没有了,无论自己如何去回想——自己似乎未曾真正失败,并不是败给了一个同龄学生,而是败给了一头硬皮利爪的猛兽、一只有自己两倍高大的魔鬼。虽然第一时间跑进想象的都是些不好的形象,总结地说,自己败给了一个和无关自身的异类。人在狩猎时会乘上俊马、训练猎鹰、持弓搭箭,而不是以肉身去对抗强壮的野猪或是拿双脚去追赶鹿和野兔。
他想起了卡裘老师的那句话,现在品读起来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意味:
“但要是真的有方法的话,他们就不会被叫做天才了。”
少年关上了灯,躺在床上默默地和自己说了一堆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或许是因为喝了两小杯酒,这一觉睡得很实,很香。而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过来,看了看摆在床头的怀表,才5点出头,今天是礼拜日,去教堂的话还早。
“呣……正合我意。”瑞礼利落地合上怀表,自言自语,身体似乎早就醒了过来,连打哈欠的想法都没有。随即起床更衣洗漱,收拾腰包,他从这些一连串的利落利落动作里找到了点熟悉的微妙感觉,这似乎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不过声音弄得大了一点,在客厅走动时,穿着松垮睡衣的、头发蓬乱的爱丽丝打着哈欠从卧室里探出头来盯着他看。
“打搅到你并非我的本意。”于是变成了两人并肩地在在有些发凉的清晨里漫步,宿舍区里其他的学生似乎都还没有睡醒,没有虫鸟鸣叫,整个校园里都一片静谧,这让两人的心也十分平静。
“睡太多可是会发胖的……倒是我们准备去哪?”爱丽丝显得很精神,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裙,将长发披散在背后,只在头发的末端将发丝用带着玫瑰花装饰的头绳捆在一块。
两个人准备了点简单的黄油面包和咖啡当做早餐,而爱丽丝的装扮速度相当的快。
“先去图书馆。”瑞礼往右前方的原处指了指。
很快就到了,这也是一个只有一层的三侧被绿树环绕的平房,至少从外表上来看是这样。一排木桌摆在窗户边上,在其余的空间里工整地排满了接近天花板的书架,架子与架子之间的天花板上嵌着荧光石。即便意外地起得这么早,二人也不是馆内唯一的学生,桌边的座位上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很多的学生,他们衣着破旧,都是些穷苦家庭的孩子,从小和父母一样,养成了天刚亮就起床的习惯。
“我还真是懈怠了呢。”瑞礼在门口悄声嘀咕道。
爱丽丝拍了拍他,身后坐在柜台里的老人正对他们俩挥手。
“是莫斯法少爷,对吧?”老人几乎完全秃顶,只有两只耳朵上还有些白头发,一直弓腰驼背,瘦骨嶙峋,这位年老的柜员听了少年的要求之后,从柜台下面取了一盏边角生锈了的油灯,又将原先睡在他脚边的一只肥胖的白猫弄醒,将不愿动弹的它费力地搬到柜台上面,然后带着少年少女走去图书馆的角落里,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瑞礼·莫斯法……我该如何称呼您?”
“叫我阿莫就好,随您意啦。”
楼梯又窄又黑,不仅凹凸不平,台阶的高度也不一样,老旧的砖石和干裂碎开的泥浆裸露在外面,和外面那些规整气派的建筑——和图书馆一楼的风格都格格不入。三人踩着这样的楼梯,走到了地下二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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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否需要登记一下?”大半个小时后,瑞礼拿着三本厚书,三个人又走回一楼来。
“不用,少爷,当然不用。”他的话语里传统观念十分浓重,对着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少年恭恭敬敬,即便瑞礼所借的书籍都是珍贵的抄本,他也没有去啰嗦一句‘注意不要弄坏了’之类的话,但却根本不与爱丽丝交谈,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问。他坐回椅子上之前,又把那只眯着眼睛的大肥猫搬了下去。
“感谢您。”瑞礼点头示意。
“您哪里的话!”
在教堂和其他的贵族们第一次享听了昨晚随帆船一齐赶到学院里的颂诗班的美妙音喉,做完了礼拜之后,少年便和爱丽丝走去教学楼里去了,在那坐好,从第一本书开始一边读,一边将重点抄录整理到白纸上。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一上午,午休之后继续,少年完全没有疲倦的意思,直到晚间,晚饭之前才终于将笔一丢,狠狠地抻了个懒腰。
“哈啊……我都有点要忘了。”这三本书都是曾在自家宅子中所学的炼金术知识的进阶,虽然有博学的旅行药师做老师,但毕竟家宅中书籍有限。不过就如舅老爷所说,后续在这里可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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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啊。”在晚饭过后,瑞礼又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复习作为今天一整天的成就的笔记时,爱丽丝用食指节轻扣了三下门,趴着门框说道。他总感觉今天的少年太过于拼命了,改变如此之大也令她有些担忧,但听到了少年的回答之后,这种疑虑便已消散大半了。
“这是在夸我比在家的时候更用功吗?”瑞礼回头冲她笑着开着玩笑,那种毫无瑕疵的笑脸,这表情说明他将会将这种状态继续下去。
没错,爱丽丝也清楚地想了起来,这比起他在家时的努力程度无过而有不及,这才是真正的他,记忆中的那个瑞礼·莫斯法,自踏上火车之后,爱丽丝第一次感觉到那种熟悉、安全、而亲切的感觉和那个金色头发的,英俊的,自己甘愿辅佐一生的,无论何种重担压在身上都能坚挺地站起来的少年——一切回来了。
她轻轻地关上门,轻轻的噼啪声音从身后的壁炉里传出来,现在是晚上八点过半,没有什么要洗或者要缝的东西了,爱丽丝照了照镜子,冲镜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躺在沙发上,将头枕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