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特·尼朗从生下来就备受瞩目。
作为神恩赐给年事已高却仍然无子嗣的,经历了无数次战争的功勋累累的老侯爵利加利斯·尼朗的一件绝对算得上是丰厚的礼物,在降生时,教会的主教之一亲自过来给予其洗礼。而因其降世,侯爵还在城垒中举行了一场盛宴,连国王和王妃都莅临其中。
谈起利加利斯这个名字,不光在贵族之间家喻户晓,在平民之间,他的故事也广为流传,甚至被改编称好几个版本,将其本人说得神乎其神,算得上这一个时代的传奇人物。很多少年听了他的各种传闻之后,将他的样子摆在脑中,才走上了用剑夺取荣耀之路。
而实际上,能作为稚嫩的战士见上他一面的,也只有天赋秉异而且背景可观的,皇家骑士团的候选骑士们。这个爱笑的,年近半百,头发灰白的老战士,在老来得子的前几天,还正在皇家骑士团的练兵场训练那些雏鸟。他留着短而整洁的胡子,常年披着一身轻甲,将白发掩盖在头盔之中,他走路雄风满满,胸膛挺直,步调稳健,可谓老当益壮。
他能被传颂成如此,不光是因为他在距今二十几年前的一场波及到内域的大战中力挽狂澜的汗马功劳——这个老战士一直保持着开朗的性格,经常豪爽地大声发笑,而在正式场合又十分严谨。他不会算计人,也难以被人算计,行事光明磊落。被封为侯爵,有符合地位的俸禄以及周围人的尊重,成为皇家骑士团新兵的主教练——这大概是一开始与贵族二字毫无关系的人,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对于此,他已心满意足了,获得了自己家族的姓氏和族徽,还赢取了大公爵的二女儿。有人传言他是铁匠出身,也有人说他是修鞋匠,还有人说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农民……他的出身是所有人,也因此能成为所有人的憧憬。
他爱自己的儿子,有几年,一和别人闲聊,三言两语就是一个“小罗杰特”。虽然一直在精心训练儿子的武艺,罗杰特看起来却并没有神加在他身上的眷顾,他的剑术在同龄人之中不好也不坏,他好像无心修行,注意力总是不集中,无论找什么门道都无法看见他的闪光点。有人劝他利用自己的关系,让自己的儿子轻易地成为当红骑士的侍从,步步高攀,早日达到与自己同样的高度,甚至更高——他一直在由于这件事情,直到罗杰特十四岁那年,收到一封来自战争法师学院的邀请函。
于是就有了四年之后今天。
罗杰特在桌子上用羽毛笔的笔尖反复地轻轻地点着薄厚适中的,打上了一个一横格线的精纸,左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师的板书已经写了一黑板,旁边的人都在刷刷地在纸上做着笔记,有的已经写满了一整篇,而他用间距很大的文字勉强填满了了两小行。
正式开学开始,这已经是第十五天的上午了,而这位可以算得上是‘英雄之子’的少年仍旧听不进去课程。这么说倒是不太对,今天是格外地什么也听不下去。
“阿尔利斯小姐……您真是如画眉鸟一般难以捉摸呢……”罗杰特用手摸着后颈上的骨头,悄声叨念,这神色和语气,让人想起悲恋话剧里的男主角,他内心的黯然神伤一览无余,却不像是在演戏。
对于自己父亲所打在自己身上的光辉,罗杰特不可能一点也没有自觉。自从记事之后,与父亲有关的话题围绕着在自己层出不穷,家中的人上至母亲的温柔训导,下至女佣的一两句奉承话,分分秒秒都要让自己记住自己是大英雄利加利斯的独生子。
“可要记好了。作为大英雄的子嗣。”
“您可是大英雄的儿子呐。”
就连登门拜访的客人看见自己也不忘说一句:
“啊,这就是小罗杰特吗,真的是有您的范呢!”
一开始还觉得很高兴,听到这种话这位小少爷总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来。直到长大了些,发现这些人虽然是在奉承着自己,目光却打在自己头顶之上,打在很遥远的,自己的身高所不能及的地方;又在他们的笑颜的缝隙之间,观察到了他们看见自己发色中的瑕疵后,露出的极其短暂的尴尬脸色。
利加利斯为新兵训练耗尽心血,而母亲的话又不多。体验晚餐时间的无聊的机会要比三人共进的机会多得多。而自己的父亲一回家,讨论的话题就难以从新兵身上移开,利加利斯好像是在外面憋了好几天,罗杰特故意地拐到与自己合母亲相关的东西上之后,也总是能被他父亲掰回去。
若是让他自己去探索他父亲的传奇故事,或许自己真的就有一个近在身边的完美的崇拜对象而每日发奋努力了——但如今罗杰特反而已经不明白英雄为何物,已经从心里到外表全都麻木了——所谓的英雄就是一个生下自己却难以顾及的皇家骑士团的主教练。留下的只有点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身为英雄之子的傲然,以及多年以来因周围人逼迫他成为一个毫无实感的虚假形象而给他留下的行事和思想都显得风花雪月的后遗症。
所以就算自己对一位红发的,来历不明的盗贼少女一见钟情,因此而朝思暮想,被她的冷漠所伤而听不下去重要的咒语基础课,对自己来说也是没什么可指责的,反而算得上是一个骑士的浪漫情歌之始。
他正坐在前面第一排,如此的英雄之子居然没有得到白妖精的眷顾,然而抱怨也是没有用的,他只能作为一名普通贵族学生。台上是一位已经秃了顶的,又瘦又高的老者,他穿着学者长袍,教课十分认真没有一句废话,说话时偶尔变换语气的时候,声音会颤抖一下。没有肉的鼻梁让他不时要往上推一推老花镜,身披亚麻色的学者长袍,只露出长者老年斑的带着皱纹的枯枝般的双手。
“罗杰特!”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边看着讲桌上的文案,一边回头用一根长棍点着黑板上的板书讲解,在这期间看了罗杰特好几眼,他都在重复着毫无疑问是在溜号的动作。
“罗杰特·尼朗!”没想到居然没有反应,这回将姓氏带上了。
“嗯……是?”少年被惊醒,双手支着桌子站了起来。
“给我说一下,前奏的概念是什么?”老师用教棍点着讲桌前沿。
罗杰特有点慌了,向左右看了看,每个学生的桌上都摆着两张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纸,自己还以为这堂课刚刚开始。旁边的一个学生看他这样,连忙试图用小声将答案透露给他。但是要说长达两句话的概念,这种方式根本不行,而且老师也看得一清二楚,少年摇了摇头。
“抱歉哈,我溜号了,老师。”看向老师的眼睛,直白地说着,但却没有低下头,也没有丝毫的内疚感觉,反而听得出点无奈感。
刚刚准备帮他的学生摆出‘这下糟糕了’的表情,没敢去看张着嘴说不出来话的老师,慢慢回归原来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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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样真的好吗?罗杰特大人?”
一个欲言又止的紧张担忧的声音从旁边出来,然而罗杰特并没有半点反应,他正沉浸在自己幻想的故事当中,那种略带浪漫的忧郁眼神从上课到现在的午休时间,从来都没有变过——或许是从更早,在他早上睁开眼后第一次想到那一头挥之不去的红发开始。
似乎毫不在乎自己在刚刚的咒语基础课上的失态,可能已经将其忽略掉了,其实罗杰特要是仔细检查一下自己头脑中的记忆的话,就会发现连从那位严苛的老先生嘴里说出的一言一语,全都不过如过耳风一样。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二次这样浪费掉整整一堂课了,虽然第一次只是在被叫起来作答时稍微犹豫了一下,没有露出马脚。
“罗杰特大人!”
耳边的喊声变得尖利,但罗杰特仍然没有半点反应,或许是这个一直一脸担忧的,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金发孩子的存在感实在太过低下,却耐心十足,也没想过上手去拽他一把,铺在头上的柔软金发翘起几根调皮的发丝。
时间是作为上午最后一节的咒语课刚刚下课,沉重的撞钟声还回荡在校园各处,从第一排的座位上起身,踩上讲台的一角又踏下去,走出教室门的这几步道,咒语课老师一直站在讲桌前面,一脸不悦地随着他慢慢转头,和几个起身之后驻足的同学一样,盯着他看,或许是以为他应该能懂得礼节,下课了主动来找他的教师道个歉,然而接到的只有他的跟班一样的另一位学生的一张尴尬满是歉意的笑脸。
他在想着他的目的地,他所喜欢的那个转角,时间恰好的话,就能‘偶然地’撞见他的梦中情人,很合理地上前去搭话了——就和自己先前在王都的剧场观赏的爱情戏剧一样,善于游走冒险的骑士在城堡的拐角碰见了领主美丽而伶俐的小女儿,那是他父亲最喜欢的一场剧目,带着他看了有三次。
当然阿尔利斯看起来倒是很伶俐,却没有领主女儿一样的教养和……少女情怀,而又多了一头罕见的红发——即便她没有在食堂显眼,也会因此而备受瞩目。但为什么罗杰特会对她如此忘我——阿尔利斯自己也想知道。
周围的人已经不像前一周那样视她为祸患,夸张地给她让路了,但是仍旧没有人敢于接近她。地域之间的关系,信仰和政治还有人品的缘由,一些小的团体已经在班级中逐渐形成,此时依旧独来独往,不知道对她自己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尽管她完全不想主动去接触周围的人,吃饭的时候也好不介意地独自占了四个人的座位。
学校里的生活——太过正常了,她甚至还有些不习惯,曾经的生活,虽然没有到上顿不接下顿,但也终日生活在压力之中,像送她来到这里的威戈纳一样的旅行商人,她已熟悉过四五个,还不包括在驿站见到过的那加起来数不过来的经商者,听他们那难辨真假话里藏话的情报和故事,听着他们漫声歌颂漫长无聊的商途,还有吟游诗人为他们伴奏,还是很有趣的,虽然和自己无关。
身上的这把匕首并不是自己的,这种异民族的武器,要熟悉它自带的弧度还有一定的难度,要是先前那位强壮的学生真的接受了自己的挑战,到时候说不定就要为自己的鲁莽而付出代价了。
不,要说代价的话,已经来了。走到楼梯口的阿尔利斯从眼角的余光里发现了那个惹得自己哭笑不得的家伙,一个天真,表面闪着光芒的年轻贵族,现在和她同样是个学生。
“阿尔利斯小姐!哦天哪,真是巧!”这从自己斜上方传来的招呼,语气颇像是一位戏剧演员——少女并没有去听过戏剧,只是去观摩过马戏团的表演,这声音对她来说只是十分别扭,让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扶了一下额头,和跟在罗杰特后边的小侍从的反应不谋而合。
罗杰特·尼朗的爱情攻势——假如能称作为攻势的话,已经持续了快三周了。自己也实在难以观察到周围人对此的看法——他们总是避开自己的眼睛,就连现在,学生也无一驻足,从两人之间和身边溜走。因此少女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应付不好的话,说不定还有新的麻烦。
就应该和周围的人一样溜走,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想到这里就开始后悔了——自己下意识的扶额,就是对于他的招呼做出了反应——在他看来或许就是对于招呼的回应。
今天阿尔利斯真的是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刚刚理论课的内容有些难懂,或者从老师在课题与课题之间参杂的与课业无关的故事里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情,平时的自己是一点反应都不会有,认他如何在身后叨念,都是皱着眉头疾走——罗杰特现在已经高兴地走过来了。
“今天就让在下送你去就餐吧!”
说着就满脸堆笑地站到阿尔利斯身后,他太过焦急而激动了,居然主动身手去挽阿尔利斯的右臂。少女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将手伸向自己的腋下,被碰到了大臂的内侧和几根肋骨,打了个激灵,反射地将手向后伸,反手抓住了少年的胳膊想自己的正后方拉,右腿向后一用力,把罗杰特的右脚踹得后撤悬空,少年中心不稳地前翻,整个人“啪”地一声,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从前想吃自己豆腐的人两只手数不过来,下场基本都是这样,一个少女想要闯荡冒险,没这两下子是不行的。
本来还应该把他的右胳膊折起来然后骑在他的后背上,但少女还是反应过来没有继续下去,只不过还拽着他的手腕。
“干什么,你突然?”少女半蹲下去问道。
“阿尔利斯小姐……您真的很……果敢。”少年缓了一下神,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这么说着。
周围路过的学生看得呆住了,特别是那个短头发的小侍从,惊得说不出话,只是不知所措地盯着两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