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贵干!”里恩把两个餐盘往桌上一摔,将正投入地聊着天的二人粗暴地打断。酒水和着菜汁顺着桌角流淌下来,与豆子一起悄无声息地滚落地面。
他是如此的暴怒,以至于完全没有顾及到丝毫的颜面问题,铁盘与桌面的碰撞似乎掀起了一阵暴风雪,将周围的一切冻结住,交谈的学生们住了嘴,忙于用餐的学生们放下了餐具,就连从附近过道路过的学生都因此驻了足。而这场风暴接着就向四周扩散,迅速地将整个食堂都冻了起来。这并不是一桩简单的、需要装作没看见的暴力事件,所有人的眼中都满是好奇、疑惑、以及些许的激动。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看清楚了事件的中心,才发现这正是他们所暗暗等待的一出戏,而在已经好几次在脑海之中想象过后,已经对号入座,对这三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各不相同的看法。
“里恩……”少女吓得将双手放在胸口,发出了小得不能再小的充满却懦的声音。
少年的暴脾气对少女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假如不努力地分毫不差地盯着他,他便会变着法地惹事生非——这样在吃饭时间与人的冲突,也在之前还在收容所的时候发生过两次——当他因为一些事后想起来都觉得可笑的矛盾而在食堂之中摔碗,要与其他孩子扭打起来的时候,少女总是率先按住少年,无论他怎么大喊,甚至咒骂,都用比他强几倍的臂力死死地按住他,替他向对方道歉。
但这回,不知怎地,少女甚至都不敢正眼看着里恩,看着这个让她操心了好几年的少年。她只是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低头,发着抖,用余光看着里恩按在桌子上的双手。
他现在就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浑身汗毛竖起,双眼瞪得圆滚滚,双眉竖起,牙关紧咬,面目狰狞,愤怒地喘着粗气,像是即将扑上来的饥饿雄狮,又想是即将撞过来的獠牙野猪。
她感觉得到这次的不同,就如能隐约地感觉到他的梦境一样——近来都是些噩梦。他这一次的愤怒和之前所有的那些冲动产物都完全不同,像是树木被撼动了最重要的根须,这在之前绝对未曾有过。
坐在少女对面的克里斯曼也吓了一跳,他自知自己贪婪地算错了时间,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程度,这个平民竟真的敢在一个伯爵之子面前如此放肆。他没有急于站起来,而是迅速地瞥了一下周围,确认好了周围的状况——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来不及多想,先将这件事平息下去是要紧。
于是与火冒三丈的里恩相反,克里斯曼暂且地舍弃了自己的高傲,以一个绅士的礼貌,平静地回答着:
“我只是有些好奇,想与她聊聊天而已。”之后抬头斜眼看向里恩,看着这个目光骇人的颤抖着的莽夫。
“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一起讨论吗?”强压着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吗?”克里斯曼转过头去,用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少年,暗示着他。
“你少强词夺理!!”里恩一下子爆发了,他伸过手去拽克里斯曼的领口,却因为是紧身的硬皮衣,抓了个空,恼怒地想去抓第二次,却看见克里斯曼自己站了起来。
“我只是聊了个天而已,我们有什么其他的私人恩怨吗?”克里斯曼站到与他同等的高度——两人身高相仿,相互平视着对方,一个愤怒如猛兽,一个冷静如鸽。
惊吓渐渐消散,克里斯曼一点一点回过神来,他曾经在酒馆看见过这样不懂礼貌的市民,实际上,他还与其中之一决斗过,虽未伤其性命,也给了其羞辱和教训,拿了他的奴仆和马匹——他可以在此直接亮剑,光是为了对自己不敬这个理由就没有问题,但他的桀骜此刻又铸就了他的冷静,他敢于直视里恩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并从其中看出了愤怒之下的不安和焦躁,这个红头发的莽夫不过是一个不战自败的蠢货。
而且他有想保持住的形象,为了将他迷住的,那一双深邃而纯真的美丽眸子——而它们的主人正在一旁瑟瑟发抖。
“既然这次谈话被这样不尽人意地打断,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克里斯曼盯着里恩,又转而对着少女,语气一下子变得温柔“我们后会有期。”
这样说着,便想要从里恩身边走开,脱离这个战场,但刚一转身,便被一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随后便听到被压低的,阴沉而恶狠狠的声音:
“她是我的白妖精,她是我的所有物,我不管你是谁,哪个家的什么狗屁贵族……你别想动她一根毫毛。”
三个地方。整整三个地方。
克里斯曼的确曽吃惊于这个平民的鲁莽,但他还是仔细地将这个红头发学生的话回想了一遍。毫无错误,他用低沉的声音,侮辱了自己的血统,嘲弄了自己的家族,还——
“动她一根毫毛?”克里斯曼慢慢地转过身来,自己曾经觉得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有任何冲动举动都是不明智之举——但这是以这个平民还有他的底线为前提,他的眼里渐渐没了周围的那些学生们,他们不过是其他的贵族和平民,而无论他们是好奇还是为了自己心怀义愤,亦或者愚蠢地支持了错误的一方——都无所谓,哪怕只有自己听见了那句跨越阶级的告诫一样的羞辱,这也是关系到自己家族的问题。
他势必要和里恩决斗,但发出决斗的不能是他,他要让这个莽夫急火攻心,并输得一蹶不振,而且在宣战或者被宣战之前,他要将话都说尽,将最后一个点当面纠正。
“‘动她’的,应该是你吧?”克里斯曼冷冷地说道。
“你说什么?!”里恩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是你的所有物?你真的有脸这么说?还是你那鄙陋的眼睛根本就是摆设?”
“你再给我说一遍!”里恩再次暴怒,伸手欲揪他的领子,但这次却被克里斯曼抓住了手腕,克里斯曼的臂力远超里恩的想象,少年的右手现在完全动弹不得,双方的手臂就在他们之间颤抖僵持。
“你真的不懂吗?她是这么的善良,不想伤害你……那就由我来跟你说!”克里斯曼的语气渐渐由冷转怒“你看不见什么才叫白妖精吗?!”
这个角度刚刚好,里恩刚好能透过克里斯曼的身旁看到食堂之中的那一片坐着白妖精的区域——他们现在正望向这边,那些妖精们也是,西莉,爱丽丝……但他不明白眼前这个金发的蠢货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一道光刺了一下眼睛。
那是在那个令自己厌恶的贵族,瑞利·莫斯法的白妖精,爱丽丝脖颈上的黄金项链。细长的链条连带着小巧耀眼的绿宝石,金边闪着金光,就挂在她的领口。
他的心脏紧紧地抽搐了一下。
克里斯曼握着他的手腕,感受到来自里恩的一次猛烈地震颤,里恩的手腕虽然还在努力地挣脱,却已瞬间失去掉三成的力量。
“你不觉得可耻吗?!廉价的旅行衣!廉价的头绳!”克里斯曼甩开少年的手臂,突然出手,反而将少年的领口抓了起来,里恩也立即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可力气却不如他大“你真的觉得这些东西配得上她吗?!你真的觉得你配得上她吗?!少得意忘形了!!”
里恩被气得咬牙切齿,克里斯曼紧紧地抓住了他的领子,他甚至有点被举了起来,却依旧无法解场。
而且就连言语上,也丝毫没有反击的余地。他只能越来越狠地握紧自己的拳头,将捏着克里斯曼手腕的手捏的更狠。
“怎么不说话了?啊?!”克里斯曼大声怒吼道“不过是捡了天上掉的运气——也敢在这傲睨自若!即便是这样却只知道欺凌冷落!只知道让她忧心!你就抱着你的私欲,给我下地狱去吧!”
“你懂什么!!!!!!”里恩暴跳如雷,直接喊破了嗓子,他抓着克里斯曼的手一下子放开,握紧成拳,拳势如猛虎,向克里斯曼的左脸飞去。
但却停在了他毫不动摇的面色的前面。
紧接着的一个瞬间,是少女的爆发。
“住手!!!!!!!!!”她尖叫着,拍着桌子站起来。
里恩的拳头就这样停在了克里斯曼绷紧的脸边上,停在那一张已如自己一样充满怒火的颜面之前,一切就像定格了一样,吐着热气的相互怒视的两人,围观的男女学生,整个食堂静悄悄的,连橱窗里都静了下来,厨师们也站在、靠在窗前,看着这一场闹剧。
“好,看来就到此为止了,还真是无聊透顶。”靠在食堂墙上的博斯维尔悄声说道,口中着无聊,直起身的时候却觉得有些腿软“剩下的就自己看好了。”
他补完这一句,就从那定格的画面之中抽身了出去。
良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动作,所有人只是待在那里等待着三人之中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步动作,而那两个少年就那样僵持在那里,而少女则低着头,双臂挺直扶着桌子——终于,用细小的哭腔说话了。
声音轻而细,但在这无比宁静的食堂之中的,却显得不能再清晰。
“我一直很幸福……够了。这些就够了,里恩。”
泪水划过她的鼻梁,从她的鼻尖流了下去。泪水夹杂着汗液顺着她的鼻尖,一滴一滴地落在桌上。
她在哪里啜泣了两声,突然抬起头,作出坚定的表情,迅速地一把拉起里恩的左臂。
克里斯曼也识相地松开了抓着里恩领子的手。
“下午还有课呢。”少女低声说着,拉起里恩就走。丝毫没有一点的阻力,少年现在乖巧得像个绵羊,从他的身上也感受不到一点多余的力气,甚至连愤怒都几乎已经殆尽了。
她用右手拉着少年左臂,少年却在她的左侧,两人就这样别扭地拧着,谁也没想纠正,谁也没想放手,踉踉跄跄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了食堂的楼梯。人们目送着他们从阴影里走向午间的阳光,谁也没有说话,都默默地呆了十几秒,之后克里斯曼也无言地慢步走开了,但不是出到外面去,而是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自己的同伴还在那里等着自己。紧接着其他人也都挪开步子,各自找自己的位置,吃了一半的学生们也终于拿起餐具,去享用那已经凉了半截的饭食了。
自己已经忘了剑术课是怎样开始、怎样结束的了,一如忘掉了中午搪塞进肚里的几口干面包是什么滋味。隐约之中似乎跟老师说了好多句抱歉的话,还感觉到了些许来自另两位同学的眼神。
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和精力来理解并处理现在的状况。
本来一切都很简单,不过是自己学习不佳,社交不好,普普通通的颓势,总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但。
从心底传来的颤抖,那份担忧和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
——你真的配得上她吗!
这句话不知为何,一直回荡在心底。一直以来视告诫为无物、对那种东西都毫不走心的少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句话抛之脑后。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自己已经思考了无数遍,早就有能支撑着自己如此无忧无虑地和她生活至今的答案了才对,但他拼命去想那个答案的时候,却一无所获。
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吗?
他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去学生街买了点甜品,就和少女回了宿舍,将晚饭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真是一副奇怪的光景——两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无论是摆在一旁的小说,还是放在餐桌上的甜点,都没有人去碰。
两人的肚子也都没有咕咕作响,唯一一个可以解围的救命稻草也折断了。
除了上厕所,两人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八点整。当学校的钟声敲了起来的时候,里恩开了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钟声停了下来——他才一边用手去解开甜品的纸包装,一边低着头说道:
“你会不会什么魔法什么的?”
“啊?”少女嗓子有点哑,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魔法啊……什么的。你会不会?”
“里恩?你在说什么?”少女担心地问。
“不是……我是指”少年捏紧了拳头,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最终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
“契约……”
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直到少年偶然一瞥,看见少女的脸上,泪痕晶莹。
“啊嘿嘿嘿……我成天在意这些干嘛。”里恩强打起精神,挠了挠头。
“……贵族!你……”少女抽泣了起来,一边用手擦眼睛,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
“啥?”
“又是贵族……”少女猛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连珠炮地哭喊道:
“里恩!!!!!!又和贵族打起来了!!!!你个大白痴!!!!现在怎么办啊?!!!”
“没关系,没关系!”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换做以前,他早已经上去搂住少女的头,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只是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少女抹眼泪。
“怎么会没关系啊!!!!!呜呜呜!”
“真的啦!我去给你拿手绢啊!”
她哭得十分凶,用掉了整整三张手帕,哭的时候还呜呜哇哇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里恩也只能一直在一旁应和。
待少女真正消停了,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将最后一点眼泪用湿透了的手绢擦掉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稳定下来。
“里恩,克里斯曼其实是个好人啊。他说你今后能成为骑士呢。”吃了几个小甜点之后,少女嘟囔道。
“这事不用他说。”里恩不耐烦道。
骑士……吗。
对啊。
好像开窍了一样,终于想起那个答案来。
自己觉得自己配得上少女的那个原因。
自己曾无数此幻想的,自己风光的未来景象。
这就是答案,这虚无缥缈的幻象。
这正被残酷现实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的幻象。
究竟是未来让少女来到自己身边,还是少女给了自己未来呢。
在课业上毫无建树的是自己,在社交上四处碰壁的还是自己。人类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希望,要是连这种东西都失去的话——
所以自己要加倍自信才行!
对,就如刚刚所说,这些不过是一时之颓势罢了!
我可是里恩,怎么能这么就服输!
就这样这么想着,一点一点露出久违的爽朗表情,却突然听见少女说:
她嫣红而细嫩的脸上留着泪痕,小口地吃着曲奇饼,纯白色的头发散乱地披散着,在橙黄色的荧光灯下,渐渐抬起头,一脸担忧和认真地对自己说:
“要不我们离开吧。”
“啊?”里恩不是很懂‘离开’这两个字的含义。
“我们放弃——退学吧!”少女好像是真心的。
“喂喂,那可是要关进监狱5年的啊!你忘了吗?”这只是其一——他才刚刚给自己打足劲头,根本不想在这放弃,少女的这次询问给他的感觉好像是一次神对他的考验。
“亚芬妮说根本不可能没有这样的监狱。”
“那个亚芬妮又是哪位啊?”
“最高的那个白妖精,就是最壮的那个。”少女摆出了秀肱二头肌的姿势。
“你听她的干嘛,她上哪知道的?”里恩苦笑着说“是她劝我俩退学的?”
“嗯……她当时也不是那个意思。”少女用手拍着脑袋,想解释什么,却又被少年打断了。
“别了,可以了!”红发的少年站了起来,他傲然直立,冲着自己的胸膛竖起大拇指“那都是些教唆!别放在心上!大爷我是不会逃的!”
少女看着他的样子,眼眶却又红了,又抽泣起来,少年见她的模样不对,马上又慌了,在宿舍里手舞足蹈。
“不是,我在笑呢!”她流着泪,却翘起嘴角,温柔地看着少年。
里恩看着她,叹了口气,之后又猛吸了一大口,之后鼓足了劲说道:
“好,睡觉去!”
“可今天还没复习呢啊。”少女提醒道。
“今天就免了吧……”
“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