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饭过后,跨过木制的低矮门框、迈进那个用木墙包裹了四壁的大屋子时,阿尔利斯以为自己身后跟了哪个十分受欢迎的家伙,还有些尴尬地回头确认了一下。因为皮克尔一看见她一从门面里露出脸,就冲她堆出满脸笑容。
这个乡绅出身、忠于神明的一头褐黑色波浪头发的少年平时一直任劳任怨地作为‘书字会’的义务教师而活跃在这一群学生之中,不停地回答学生们的提问,偶尔还主动讲一些知识,由此也发展了不少的人缘,不少人都视他为有恩于自己的人,因此无论是在哪里见面,都会恭敬友好地打招呼,有些学生则就直接尊称他为‘老师’。
即便受到再多的敬重,也从不见他有一点的骄傲,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他都是个随和、乐观、耐心并富有善心的学生,他有着消瘦的面容,凸起的眼眶和颧骨,厚嘴唇和端正的五官,天生一副可亲的样子,他虽然没能被允许与贵族们每个周末一同在教堂听颂诗、做礼拜,却有好好地在履行着自己的虔诚,每次吃饭之前也都看见他安静地祷告。每次收到其他学生的感谢,他都会谦虚地低头,之后笑着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假如他有任何难事,肯定会有一群人争着去帮助他,但却也因此看不见他有什么极其要好的朋友,在学院里的行走也都是在独自一人之中完成。这对他而言不知是不是好事,但他好像很喜欢安静的时光,例如在天刚亮的时候出门散步,在充满阳光的午后盘腿坐在湖边侧草坪上。
曾经听过皮克尔说想要找一个能分担自己部分任务的学生来,这样效率会更高一点,但最后却也只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总之阿尔利斯缘于刚开学发生的那些事,没能和他交上朋友,但皮克尔从来不会对她有一点偏见,无论何时她来提问文字,抑或与她一同提问的学生嫌弃地看着她,皮克尔都会微笑着而耐心地帮她解答,一如对待其他学生一样,这让她觉得稍微有点温暖。
平时的时候每次一进门,就会看见皮克尔被一群学生围住,忙得不可开交、口干舌燥,但这次却不然——他的身边只站了两个人,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了阿尔利斯,竟说了一句“稍等片刻”,放下学生笑着冲她走了过来,那笑里满是感激之意,甚至看出了一丝谄媚。少女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她尴尬地回了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这时她正一脚在门框前,一脚在门框后,她有点想后退,但皮克尔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
“真是太感谢了!”他就在门口站住,双手合十在身前,掷出了让阿尔利斯一头雾水的感恩之词。
“诶??”阿尔利斯惊诧地向后一仰,右脚跟卡在门框上,重心不稳。
“真的是帮了好大忙,现在我真的轻松多啦!”皮克尔向后退了两步,又郑重地说道“真的是非常感谢!你究竟是怎么找到的他啊?”
他?
她这一瞬间头脑中浮现不出任何一个学生的样子,准确的说,是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皮克尔,感谢,帮忙。本来就是平日里连招呼都很少打的少女,突然遇到在这样的盛情言谢,一时间完全蒙了。
所有线索再次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她突然想起一个印象,一张脸,一个人,一个她记得朦朦胧胧,不太愿意想起来的令人纳闷的家伙,而且那家伙应该已经与自己说好,从今以后分道扬镳——
“该不会是!”阿尔利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身子前倾,看向屋子的里侧,当学生群之中一个金发碧眼、身着华丽的少年,她是如此的吃惊而急于迈开脚步去一问究竟,以至于左脚尖又卡在门框上,这回一个酿跄,差点没摔倒。
“啊!”她轻声地喊了出来,之后落地的左脚重重地踏在硬木地板上,这一举引起了屋里大部分人的注意,他们都将头转了过来,包括那个令少女吃惊不已的家伙——学生群为他的视线让开了一条路,他抬起布满细小汗珠的额头——显然是有些过于勉强了,看见了阿尔利斯,仿佛看见了日出彩霞一般的美景,一下字绽放出笑容来。
“哟!”他露出洁白的牙齿,抬手对着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情况而惊讶得合不上嘴的少女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为什么你又来了啊?”在皮克尔也走了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一黄一红的二人时,少女靠在一侧墙角,开口问道。阿尔利斯总觉得,每次与罗杰特·尼朗见面,都要问相同的问题,而这次她确实有些无力了。
罗杰特似乎比他自己想象之中的还受欢迎,今天大部分提问的学生都是由他接待的,因此他忙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最后一个学生提完问题离开,他才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坐在墙边长椅上,阿尔利斯则和皮克尔在一边默默地整理书架上的书。但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赶他走的话了,她现在感觉有些神游一般,现在的情况完全出乎她所料,她以为只要自己坚强下来,世间就再没有她所难以应付、令她无从下手的事情,但她的信念就这样被这个大英雄之子,罗杰特·尼朗击溃了。
简陋的橙色荧光挂灯的光照着二人的身子,这注定是一场令人不自在的谈话。
“呀……做善事何须理由呢!”他挠了挠头,明显心口不一。
“说实话。”阿尔利斯抱起双臂来。
“啊……阿尔利斯小姐不是说这里……就是那个……我想我……”他支支吾吾的,不敢直视阿尔利斯的眼睛,用手扇着脑袋上的汗珠,他的额头似乎比刚刚更加湿润了。
“不要误会,我那真的不是拜托你啊。”阿尔利斯摆摆手。
“啊不是不是……完全是我自己想要来的!”少年连忙说道。
“不是这回事,我说你啊……”阿尔利斯想要说一些谴责的话,却又难以开口,她确实希望能有人来书字会做老师,可她没有想过要罗杰特来,更不想要他以现在这样极其不稳定的缘由来这里做工——毫无疑问,他是为少女而来,虽然是义工,不过一旦拿起来,就是有责任的。三两天就放弃掉的话,反而就是件坏事了。
而且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能坚持很久的家伙。
“阿尔利斯小姐……真的这么不希望我来吗?”他满怀紧张地看了少女两眼。
“也不是这个意思……”阿尔利斯叹气。
“啊!那就太好啦!”
看见他难得开心的样子,这个家伙,总觉得他哪里不对。
上周末的时候也是,稀奇古怪的表现,不比从前风花雪月的行径,却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而自己当时没有太当回事——其实也根本不想管他——但今天他还是以同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穿着带白条的一身浅黄色衣服,紧张、怯懦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用脚尖不停地点着地,逃避着少女的眼睛,连站起来说话都做不到。那个鲁莽到敢主动来挽自己手臂的少年,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
该不会是那一次摔给摔傻了吧。
她皱着眉,快速地思索着眼前的异常,突然灵光一现,猛然想起了个她忘掉许久的事情。
“他呢?”阿尔利斯翘起一根手指。
“嗯?”
“那个……你的随从?”少女将手在自己鼻尖的高度水平地晃了晃。
“啊!您说南姆啊!”他轻拍了一下大腿,却磕巴了起来“他……嗯……我把他支走了。”
时隔多日,再次被‘您’这样的敬语称呼,让少女打了个冷战。
“这样吗。”
“欸……是的!”
无论如何看着也不像是有底气的真心话,但他说的所有话都是一个样,磨磨唧唧,欲言又止的,这让少女觉得十分不舒服,她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无论如何,也不想继续当下的谈话了。
“那我先回去了。”阿尔利斯觉得她应该回宿舍整理一下情绪,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
“哦……哦!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罗杰特看着少女走到门口,站起来加了一句“明天我也会来的。”
“那辛苦你了!”阿尔利斯礼貌性地喊了一句作为回应,就皱着眉头,顺着昏暗的走廊走出楼门,出去的时候向窗户里看,看见少年就那样低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头带着瑕疵的金发在灯光下耷拉着,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突然想进去再提醒他一下,走的时候拉上窗帘,然后把荧光石拿下来,泡在讲桌下面的水里,然而只是停了一下脚步。
“算了,皮克尔应该跟他说了。”
这么自言自语着,伸手挠了挠脸颊,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