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比想象之中的更棘手了,尤其是现在本来应该潜伏在一旁的,兄弟会的十来个个学生,擅自明晃晃而富有进攻性地冲了出来之后,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气氛反而让他更加轻松起来。
薛多从来看不起满脑子文字的家伙,他对书字会的看法也是一样。
自己住在堡垒之中的一个小屋子里,随着他作为守卫的父亲和祖父一起生活,他们家世代都是塔宾宋堡的守卫,每天与兵器和砖瓦、铠甲作伴。他一开始在家,与妹妹一起负责养猪,但后来他开始帮他的祖父提头盔,之后过了几年,开始帮他的父亲提短枪,就在这段时间里,开始一点一点融入到这群防御要塞之中的散漫的士兵当中。
如果说要有敌人,那便就只有如同天灾一般的恶魔,近年来,就连游荡的蛮族和强盗都已成为传说一般的东西——那些法外狂徒们也承受不了毫无安全的野外,恶魔所带来的性命之危,而且城镇和城堡、还有那些有钱的村子,都纷纷雇佣这些曾经的不速之客,他们从曽偷过几块面包,到杀了几个牧师——犯下过各不相同的罪,却都从绿林之中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成为了佣兵、保镖。
薛多就来自于这样的家族,他从记事开始,就没再见过母亲,他的祖父是杀人犯,他就出生在一个山贼聚落的小山寨里面,然而森林中的一群魔鬼在一个夜晚突袭了山寨,毫无征兆地,曽趁一家人疲惫之时夺走了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祖父和父亲在悲痛之余,望着燃烧着、尸体遍布的山村,意识到魔鬼绝对要比那些刽子手更加恐怖,从山野之中逃了出来,而在塔宾宋堡受到了欢迎,找到了落脚点。
不光是他们,堡垒里的士兵,有一半多是这样的出身,他们是强盗、小偷、欺骗者、纵火者、但他们被聚到一起,接受纪律管束,负责那些阴暗处的防卫——在十年之前,阴影之处的危险远比外在的明面上威胁大得多,仓库,地道……只要缺乏光线,就可能会有恶魔从‘地狱’的裂缝之中爬出来,杀光一切毫无准备的人。
这些佣兵们满嘴脏话,行径不检点,他们调戏妇女,欺压弱者,对于自己的怒火毫不控制,但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们就会死在恶魔的爪子下面。
虽然时至今日,恶魔的数量大不比从前,甚至到了人们开始相信许久才出现一次的恶魔是神明对他们的怒火,对他们的惩罚——这样的程度,但这些伪佣兵们的放浪性格仍未改变,也不曾回归山林,他们习惯了当兵的生活,他们的工作开始被他们的后代接手,他们聚在城堡里的火堆边上,闲谈打猎的收获和道听途说的奇闻,而薛多的父亲,总是能站上话头。
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络腮胡子,丰满而结实的身材,时常瞪大着圆眼睛的老家伙,他擅长骑马,他百步穿杨的射箭技术被女儿和儿子所继承,他的左手断掉了两颗手指,但这也正是他最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连续杀掉了两只面目狰狞、身相恐怖的魔鬼,砍掉了第一只的头,被第二只一爪子抓掉了两个手指,他回身转起手中的短钢枪,一下子捅穿了那第二只的心脏。这个中年的佣兵理所应当地成为了那些人心目之中的领头人。
这个瘦高的、有着凸起鼻梁的波浪头发的少年,薛多,能成为‘兄弟会’的领导者,或许也是有这方面的遗传,他敬佩他父亲的野性和豪爽,也向往他的地位,当然,也同样蔑视父亲所蔑视的东西,他的价值观就和那群佣兵一道——现在魔鬼少了,绿林之中的不速之客却没有恢复,他们成天只能打打猎,互相打打架,无处发泄,而城堡里的学者便成为了他们暗地里发泄怒火、压力的对象。
城堡里的 学者们爱好读书,他们不仅通晓常识,还精通于医术,不同于村中的医生,他们更加职业化,鄙视‘邪门的偏方’,追求正规、严谨的医疗。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魔鬼盛行之时,他们派上的用场微乎其微,恶魔尸体所引发的瘟疫、被恶魔所伤的抓痕,这些都要靠云游的巫医、和乡野医生来解决。而本来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又整天佝偻着背,抓握着近视眼镜,步履蹒跚,咬文嚼字,极不合群——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些佣兵所诟病、嘲讽的对象。
因此薛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书字会’抱有一点尊重,光是‘书’字就让他想到那些呆板的书虫,这一点就如大多数的‘兄弟会’成员一样。当他来到‘书字会’的据点的时候,却有点惊叹于这里的学生的数量。
学校里居然有这样多的无趣的软脚虾?他这么想。
他听从了拉谢尔的意见,带了十个左右他认为有些多余的学生帮手,他们本来被要求留在远处等候,但事情似乎没有照预料之中发展。
他早在窗户外面盯见了屋里的皮克尔,在他看见有女孩子扭捏地送他礼物的时候轻蔑地嗤笑了出来,等他与屋内的两人道别,急匆匆地赶出来的时候,‘兄弟会’的领导者,薛多将这个‘书字会’的核心拦了个正着。
皮克尔一开始并不以为是有人刻意拦着他,他脑子里合计着事情,低着头,小步疾跑,遇到这个障碍,慢下来想从左右绕开,可绕来绕去,一直被阻拦住,知道薛多“嗤”地笑了一声之后,他才意识到什么,一抬头,惊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一串动作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十几个还没走掉的书字会的学生听见了皮克尔不寻常的脚步声,都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来,其中的两个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状况,立即走过去站到了皮科尔身后。
而对于那十来个‘学生会’的成员来讲,这就像是无声的信号一般,他们相互点了下头,便从阴暗的巷口角落里走了出来,没得到薛多的指令,便声势浩大地站在了薛多的身后,各个面目可憎,一身痞气,牙缝里吐着带火花的热气。他们的这一举动引得更多的本来持围观态度的‘书字会’的学生也聚集到了皮克尔身后。
一边脸被屋里透出的灯光照亮,另一边被打上了明亮的月光,相对而立的两队人,就这么在书字会的门口排开了架势,除了薛多之外,谁也不明白这是怎样的势头,要发生什么样的冲突,只是小心地、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空气像是结冰了一样,除了几句简短的小声交谈“怎么了?”以外,对峙的学生们连汗都不敢出,只能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喘息。
“阿尔利斯小姐?怎么了……?”屋子里,带着有瑕疵的金发的少年疑惑地问道,但他随着阿尔利斯的目光向窗外看来,找到了问题的所在。
很多人——书字会的成员和兄弟会的成员,以及知晓这两个校内组织存在的独立学生,都早有这样的预感。
一个是闲则放浪聚会,动则四处惹是生非,从好事鲁莽的学生之中吸收力量的混混组织。
一个是以读书和学习文字为主,从喜好知识的平民学生之中吸纳成员的同好团体。
这两股力量,迟早以一天,会因势力相交织而产生摩擦。
月光之下,几柄细细的短剑的剑柄在两群人其中的几个人腰间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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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办公室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将月色阻隔在窗外,取而代之的是头顶明亮的荧光石灯。
“湾坤塔镇,塔宾宋村。拉谢尔,薛多。”埃文双手扶案,扫视着桌面上被摊开的三页羊皮纸文件,暗自念叨着。
这时门开了,一个高大的披着斗篷的身影探进屋里来。
“怎么样?”埃文抬头,收起了二郎腿。
“其他的地方都好好地锁着呢。”默尔坦依旧将木杖立在门口,坐到埃文的桌前,桌子上的咖啡壶立冒着热气,埃文从不去喝发烫的咖啡“只有那一处。”
“那的锁呢?”
“依旧没找到。”默尔坦回答说。
“不能就这么没了。”
“我一会再去地下走一遍,先说说你这边吧。”默尔坦抿了一口咖啡,看了看埃文。
“都没什么问题……光是坐在这里也什么都看不出来。至少学校里没有一点魔法的痕迹。”
“那孩子怎么说?”
“博尔维斯?他只给出了这两个人名,诺”埃文点了点桌面“他俩是那个什么‘兄弟会’的头领,在这之前已经把旧楼区的锁全都砸了个遍。”
“但这次的锁可没那么简单。”
“这就是问题所在……博尔维斯也说从他们上看不到什么异常”埃文拧起了眉毛“当时看‘重现’的时候,他们也根本就没有开锁。”
“唉。”默尔坦叹了口气说“那孩子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我让他继续观察去了。”埃文双手扶着椅子的扶手,将身体向上窜了一下,之后向前倾斜,一脸认真地说道“现在的问题是,那只锁。”
“我可以确定,之前巡视的时候一直是好好地在原位的。”默尔坦回想了一下,坚定地说。
“那也就是说,有人在这一周的时间里……而且,那也不是一般的锁。墙边的锁都是‘工匠克罗克’造的。”
“也就是说?”默尔坦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我觉得他们的药学知识应该还没有到酸溶”埃文看着默尔坦的双眼,说道:
“虽然不确定,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很可能不是学生干的。”
两人神色凝重地对视了几秒,然后各自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思考。
等过了几分钟,埃文刚要说些什么,抽屉里却突然传来了滴滴的声响,他便伸手打开抽屉,是博尔维斯的来电。
事情比想象得更加麻烦了,但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更加轻松了。薛多摆出了居高临下的随性样子,抱着双臂,轻蔑地看着皮克尔、看着这个紧张得出汗、还稍有些发抖的胆小书虫,以及他身后的明显缺乏战力的一群只知道抱着书本啃的‘书字会’的学生们。
就是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发言才对,这才适合我,也适合兄弟会和书字会的初次接触。薛多想着,露出了一抹微笑。但现在的场合并不适合继续维持下去——两伙人马的冲突一触即发,学生们连大气也不敢喘,而这可不是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就在众人焦急地等待着谁先来打破僵局,将事情明了地掰出来的时候,薛多轻笑了一下,发了一句难以理解的话: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皮克尔怔了两秒,之后强憋出底气地快速答着。
“别这么紧张——别把事情搞砸了就好。”薛多冷眼看着皮克尔的双睛,以一种半调侃半威胁的语气说着“那样对你和我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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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楼区里除了零零散散的暗淡路灯之外,就只有铺满大地的月光了。书字会的两间教室,在此刻显得格外显眼明亮。而不远处,在谁也看不见的暗巷之中,一个单手扶着耳朵的少年露出了皎洁的微笑。
耳塞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他将刘海处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这两股势力的摩擦,那意味不明的交谈,他都听的一清二楚。
现在薛多招了招手,和他的人马转身就离开了,留下书字会的一群人在原地,面带疑惑,不知所措。皮克尔背包里的面包已变得和晚风一样凉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毫不介意地缓步离开的那一群兄弟会的成员,没有胆量去叫住他们,更没有胆量去提问,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姑且问一句——那个被打开的门怎么处理了?”暗巷之中的博尔维斯强忍着笑意,故作平日里的镇定,将声音传向几百米外埃文的办公室里。
“被上了两把新锁。有什么问题吗?”埃文模糊的存疑的声音。
“没事,只是‘姑且问一句’而已。”博尔维斯的嘴角咧得老高,露出洁白的牙齿,作为观察者的乐趣,他终于体会到了。
他将耳塞摘了下来,轻按了一下,结束了通话,之后扔进了裤兜里。
“愚者的舞台,就这么拉开了。”他走出巷子,看着那虚伪的星空之中狡黠得过分的弯月,轻轻地颤抖身体,讥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