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之晨,秋霜初起。
荀氏庄园,三进院的寝室外。
药罐在小炉上咕嘟的沸腾着,罐中的草药在褐色的药汁中上下翻滚。灌口蒸腾起热气,飘逸出苦涩的药香。
小炉旁的两名侍婢见药汁已经沸腾,其中一人拿出已被凉水侵湿的手巾,捧起药罐。另一人又将一张布帛蒙在罐口,滤过药罐中的药渣,将药汁倒进漆盘中的一个红色的漆碗中。然后由其中一人端起盛满药汁的漆碗走进一旁的寝室中。
小室内,浮动着清幽的檀木之香。
床榻上,一双目黯然,容颜憔悴的妇人正倚着三足凭几。
下方的小榻上,亦跪坐着三名姿容俊逸的年轻男子。
正中为首者,身着蓝色小花襌衣,围裳束带,其姿度雄毅,端肃若神。在其左者,则身着玄黑襌衣,束赤色大带,姿仪温雅。在其右者,内穿赤色襌衣,外着鱼鳞甲胄,黑带束发,跪姿英挺。
“昨夜梦见了你们阿父。”妇人双眼微合,眉尖轻蹙。
荀恽从侍婢手中端过盛有药汁的漆碗,不断用汤匙轻舀,对妇人轻声道:“阿父可有在梦中对阿母言语什么?”
荀母微微摇头,睁眼看向卧塌下的某处,郁郁道:“他就站在床塌边,我问他,他也不回话,看着我的眼睛,似在埋怨我。”
闻言,荀恽回首与目目相觑。
“先夫故世前,将你们嘱咐于我,而今我最为两人担忧。”荀母头微微一动,看着跪坐在下榻的荀恽、荀诜、荀闳三人道。
“有何能让阿母忧虑?弟妹们不都挺好么。”
荀恽用汤匙舀起一勺汤药,轻吹过热气,放在唇边尝试是否烫热,见不烫后,便喂母亲喝下。
喝过一口儿子喂来的汤药,荀母略一摇头,看向穿戴甲胄的荀诜,忧愁道:“其中一人是你,你与你伯兄虽同在军旅之中,可所任武职不同,你常有刀兵之险。每知你外赴戎机,我这心就忧的厉害。”
荀诜抬首看见母亲紧锁眉尖,惨淡的病容,因担忧他而笼罩着忧愁。
他心中一酸,趁母亲不注意时,垂首拭去眼中之泪,连忙轻声对母亲抚慰道:“启阿母,诜儿此次奉命屯驻南阳,皆因有贼民与关羽勾结,杀长吏作乱。”
“诜儿此去只是弹压地方,所部无有谋定攻战之略,阿母勿要忧心。”
“唉。”荀母摇头叹了叹:”哪有儿子从军在外,母亲不担忧者?数月来,关羽之名威震河南,我住在雒阳又怎会不听闻。”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荀母缓缓道:“素闻刘公弘雅宽厚,仁义之名即是我这不问世事的妇人也有耳闻。”
“我想,愿从事刘公者,必是忠义之士。”
“叔啊!你答应阿母,若被关羽擒获,你可投降,他定不会加害于你。”荀母看向荀诜,语重心长道:“你虽领魏官,可同食汉禄。曹氏欺凌汉家天子,你阿父为此抑郁而终。而刘公长者,帝胄之身,你可以去服事他,而不必顾及于我。”
“阿母只求你性命无忧。”
见母亲面容极尽忧心之色,荀诜连忙顿首道:“诜儿唯命。”
荀母见荀诜答应,便点了点头,再看向荀闳,又是一叹:“另一人,就是阿瑛。”
“常言道: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真是怕甚来甚。”说起荀瑛,荀母连连摇头:“阿瑛这孩子,姿貌甚美,可秉性顽劣懒惰,彼时我颇为担心她嫁不出去。”
“教她音律,她光顾着听,就是不学。教她诗书三礼,今日记明日便忘。让她纺织缝纫,却让婢女代替。”
“为她,我是愁碎了心。也责打过她数次,可这孩子说来也怪,挨打就受着,这些年来也从未见她哭过。”
荀恽皱眉,对于这个从妹的顽劣,他是深有体会。
数年前,他曾带她去雒阳酒肆,结果她醉酒失态。那城门校尉、吕都亭侯只是在众人中多看了她一眼,她就觉得人家在挑衅她,且不知己错,至今都觉得是人家喝醉了调戏她。
彼时天下大疫,母亲染疫病倒,他未敢告知。
荀母捂着心口道:“不瞒你们,这些日子我心荡的厉害,见阿诜无大事,我反而更替阿瑛忧虑了。”
“杨氏名门,累世公卿,与荀氏门第相当。”荀母接着道:“阿瑛嫁给杨玉,我是喜忧参半。”
“杨玉此子,我见过。眉目如画,仪姿韶美,犹如玉人。”
“闻他六岁通《论语》、九岁明《尚书》,十三岁治《诗》,博观群书,留意经史。有君子之表,文才干略。而阿瑛寡闻无才德。我颇忧心她平日有失礼法,不能服侍好杨玉。”
说到此,荀母愈发忧郁。
“阿母多虑,阿瑛自及笄出嫁,至今已两年有余,何曾听闻杨玉对阿瑛有过抱怨之言。”担忧母亲为荀瑛忧愁气节,荀诜连忙劝慰道。
“阿母,闳弟与杨玉为深交至友,平日她夫妻二人过的如何,闳弟难道不知?”荀恽道,语罢转首朝荀闳看了一眼。
与荀恽对视一眼,荀闳又看着从母的病容,摸了摸袖中杨玉遣人送来的信札,没敢拿出来。垂首心虚道:“夫妻好合,如鼓瑟琴,犹新昏燕尔。”
“如此便好。”见荀闳如是说,荀母紧锁的眉头一舒,微微点头。
“阿母多虑。”三兄弟齐垂首附和道。
荀母将碗中药汁尽数喝下,对三人道:“昨夜未睡好,倦了,你们去吧,让我小憩片刻。”
“唯!”荀恽三人应声,随即起身,缓缓退出小室。
“唉”
走在行廊上,荀诜垂首低目,看着地上的石板,摇首叹息。
“有何心事?”
听到荀诜的叹息声,荀恽回首,见荀诜心中似有千万忧愁,关心询问道。
闻兄长关切之语,荀诜皱眉道:“关羽军势强,围攻襄樊。相国所率大军此前被牵制于汉中,赶赴南阳还尚需时日。”
“若在大军到前,关羽下襄、樊任意一城,另一城恐不能久存。襄、樊若失,其兵锋必将北向南阳。”
“恃关羽之勇,居襄樊之地,北击于我,实恐难以抵御。南阳再失,荆州就可全在刘氏之手。届时迁都之事,便是定局。”
“可今见阿母病至如此,如何能受路途劳顿?”荀诜忧愁道:“我实为此忧心。”
听见弟弟忧心,荀恽不禁锁起眉头,事实上他心中也颇为此事烦乱。
襄、樊二城,为荆州之要地。
关羽驱数万之众围攻襄、樊,而二城守军不过千人。且此前所遣援军,已被击溃。虽又遣平寇将军徐晃率三万兵士去解围,可其惧关羽军威,又屯于偃城不前,至今未闻襄樊解困。
且关羽围攻襄、樊之时。梁、郏、陆浑戎民与其遥应,与此前南阳人侯音的反叛已表明荆州士民不会与魏廷同心。
襄、樊一下,荆人必定会顺势响应。
此外,更重要之处在于,汉中已易于刘备之手,此事震动魏廷,相国亲率大军前去征伐,而不能收复。
刘氏若同时居有汉中与襄樊,便可与关羽遥相呼应。以汉中之师出兵关中,取陇西。以荆州之师出兵宛、洛,取河南。
届时首尾难顾,天下态势将大不利于魏廷。
而月前从邺城来了一道密令,命他以在洛虎贲甲士监察同驻于雒阳的青州、徐州籍兵士异动。
这道怪异的密令,让他察觉到丢失汉中与关羽围攻襄樊后,所带来的一丝不同寻常。
他是汉臣,不领魏廷官职。故而魏廷如何他都不会过多在意。只是襄阳郡为雒阳与许都之南面门户,失襄、樊二城,意味着刘氏通向河南的道路已大开。
相国必定会将在雒阳的汉廷官署北迁。他为汉官,不能不去。而诸兄弟也都或为汉官,或在魏廷。
渡河赴邺,一路遥远,途中舟车劳顿,而母氏病弱,不能远行。
携母同去,若使母氏在途中有失,是不孝。独留母氏在雒阳,不能照顾,也是不孝。
对此他也是愁苦。
三人到了厅堂。荀诜走到剑架边,拿起配剑佩挂在腰间,突然道:“只望吴人不会食言。”
“吴人?”闻荀诜突然说道吴人,荀恽疑惑,道:“此事与吴人有何干系?”
见兄长不解,荀诜缓缓道:“荆州,天下之腰膂也。我们居有襄、樊,可以窥视蜀、吴。吴人居有南郡,可以固东南。”
荀恽目光一凝,弟弟荀诜在魏国霸朝中领有官职,怕不是知道些什么,他接着朝荀诜问道:“你在幕府之中,听说了何事?”
“月前吴人给相国修书,言其欲袭荆南江陵。”荀诜双目微眯。吴人与刘氏互为联军,对于吴人背弃盟誓去袭击关羽之事,他颇有些嗤之以鼻。
但当下襄、樊危急,虽不觉得吴人能够击败此刻兵威正盛的关羽,但只要吴人不食言,能出兵袭击关羽后方。那多少也能缓襄、樊的围困。
闻声,荀恽沉默半响。
对于吴人欲袭江陵之事,他有些困惑。只是当他思虑出吴人出兵的真正意图后,面色恍然,无奈摇头。
荆、扬二州,唇齿相依。关羽若攻下襄、樊,刘氏便可居有荆州全境,那长江于吴人而言,便不复为天险。故吴人欲袭取荆南,所图不过是全据长江,守固江东。
当今之势,曹氏强而吴人与刘氏次之。若曹氏与吴人合击关羽...
荀恽突然有些不忍再想下去,缓缓踱步到厅堂外,看着老槐树上枯卷的树叶正为秋风徐徐吹落,目光渐渐黯淡。
多年前他曾见过刘公,在许都。
彼时他正年少。他对那个容貌甚伟,不畏曹氏,敢于车骑将军董承密谋诛杀曹氏的刘公,记忆犹深。
尤其是他那一双忧虑重重的双眼,仿佛在忧心着天下万物。
记得父氏多次称赞其:为国忧愁,君子之志。
“闳弟可无恙?为何面色如此之差?”厅堂内,见荀闳眉头紧锁,面色僵硬。荀诜诧异道。
荀恽摇头,散去心中烦杂后,关心道:“闳弟何处不适?”
闻声,荀闳摇头,勉强一笑。
荀诜接着道:“对了,闳弟所来是有何事?”
荀闳望着荀恽,畏畏缩缩着从袖中把杨玉送来信札拿出递给荀恽。不敢明说。
“何事?”见荀闳目光躲闪,荀恽疑惑接过竹简,并打开一看。
片刻后,荀恽面色铁青,嘴角颤索道:“有妹如此,不如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