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蒂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房间内没有开灯,但那并不妨碍她看清屋内的东西。
被丢弃在地上的酒瓶来回滚动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声音与木制家具的吱吖声混合在一起,孕育出独特的旋律,听起来像一场小型的独奏会。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了屋内,为房间里的物品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远远看去就像是薄薄的白雪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心理作用,她觉得有点冷,她试着摩擦自己的双臂,但是并不管用,于是她放任这种冰冷的感觉,不再去管它。
她轻轻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抱住自己的双腿,将脑袋迈进自己的双臂之中。
斯卡蒂安静地凝视着前方,看着屋子的尽头,如果有人从旁边看到她的样子,可能会觉得她正在思考着什么吧,但那样想就错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将视线延伸到尽头,盯着那个“不存在”的地方,这让她感到平静,而这正是她现在所需要,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够拥有的,她想要静一静。
当残酷而又充满了戏剧性的真相唐突地展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那是关于她的起源,也是关于她的信仰的真相。
斯卡蒂其实很聪明,虽然因为她不善于表达,加上性格耿直、缺乏常识而且喜欢偷懒的关系,导致身边的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特点,但她其实很聪明,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能明白这个真相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那也彻底地否定了她过去的人生。
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她看到歌蕾蒂亚的手臂穿透了同胞的身躯,将它撕成了碎片,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的脑袋还很乱,她还没办法把握住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她能隐约感觉到,内心深处有股未知的情感在涌动着。
战斗一触即发,地下室内发生的事情脱离了斯卡蒂的想象地迅速变化着,虽然斯卡蒂依旧十分混乱,但她努力地想要跟上鲨鱼她们,因为无论怎样,她都是个猎人。
猎人。。。当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汇时,她感到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猎人,她是猎人吗?她是什么?
每当斯卡蒂挥舞起手中的巨剑时,她都会想起那位被处死的姐妹,这让她的利剑变得沉重。每当恐鱼试图撕咬她的躯体时,她都会想起同胞的话语,“它们其实是想救她”,这令她变得迟钝。
猎人们的协作因此出现了裂隙,另外两人除了要掩护斯卡蒂之外,还不得不应付更多的敌人。虽然鲨鱼并没有埋怨什么,但斯卡蒂还是感到内疚,她想要战斗,但她又不想战斗,这种矛盾的心理赫然加剧了她内心的混乱,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当斯卡蒂睁开眼时,她已经坐在了返回罗德岛的载具上。斯卡蒂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教堂的,她努力地回想着事情的经过,但却只能捡起零散的残片,一些断断续续、无法拼凑完整的碎片。
车厢内的空间不大,里面只有她们三个人,鲨鱼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座位上,就和往常一样,看起来美丽动人,斯卡蒂轻轻地抚摸着鲨鱼的头发,是的,她成功地把她带回来了。
在教堂里她和鲨鱼好像还说过些什么,但斯卡蒂想不起来,这并不意味着她失忆了,只是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当时她脑袋里实在是太乱了,没法清晰地记住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论原因如何,记忆的缺失都让斯卡蒂感到不安,她想知道,鲨鱼是否已经恢复原样,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不再孤独,虽然乖巧的鲨鱼也很好,但她还是想与昔日的旧友进行交谈,等她睡醒了之后是不是就能和自己说话了呢?
斯卡蒂不知道答案,她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得到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是每当她这样想时,内心深处都会传来一阵刺痛感,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拥有美好的结局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位旧识,于是转过头朝车厢深处看去,歌蕾蒂亚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东西,虽然斯卡蒂几乎没有见过歌蕾蒂亚有过别的表情,但直觉告诉她,歌蕾蒂亚正在为某件事而气恼。
斯卡蒂想起了自己在战斗中的表现,歌蕾蒂亚是不是为此感到不满意?从以前开始,歌蕾蒂亚就一直是一位十分严厉的人,但即使是在那个时候,斯卡蒂也没和歌蕾蒂亚有过多少交际——她并不了解歌蕾蒂亚。
她突如其来地出现,带走鲨鱼,将自己引入那座奇怪的城市,还在自己的面前杀死了自己的同胞,斯卡蒂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歌蕾蒂亚是深海教会的敌人,那为何要掳走鲨鱼并将她交给深海教会?教会的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她是站在我这边的,那为什么一开始不解释清楚?难道是时间上不宽裕吗?那么在和我再次重逢前,她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在这一连串的事情里她仿佛一直都在被歌蕾蒂亚耍的团团转,她不明白歌蕾蒂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问歌蕾蒂亚,却又不敢去问,答案在斯卡蒂的脑海中盘旋,但随即又被新的问题所淹没,此刻她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于那个真相的事情,歌蕾蒂亚究竟了解多少?
尽管斯卡蒂不愿去想那些事情,但真相却如同呓语般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起了一句话。
“当一切皆为虚妄,那么前路便也不再。”
那是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内容,如果一个人所有的人生经历都是虚假的,那么他是否真的活过?如果一个人的过去并不存在,那么他该怎样才能拥有未来?
“未来”,这个原本稀松平常的词汇如今却显得那么遥远,未来是什么?她还有未来吗?斯卡蒂看着自己的双手,强烈的空虚感席卷了斯卡蒂的身心,过去的经历、认知、信仰是构成一个人的基石,而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是谁?深海猎人?赏金猎人?怪物?海嗣?她究竟是什么?她原本为之奋斗的一切全都化为了乌有,无论是亲情、使命还是信仰,全部都是虚假的,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她不安地抱住自己的双臂,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她是真实的吗?“她”究竟是什么?她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消失,记忆中原本温馨的营地、深海猎人的居所,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圈养怪物的篱笆而已,圈养着像她这样的怪物的篱笆。
阿戈尔人骗了她,阿戈尔人骗了她的姐妹们,阿戈尔人骗了她们所有人,他们让我们伤害自己的同胞,他们让我们自相残杀,阿戈尔人…杀害了她的家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想起了那位被处死的姐姐,当时队长还骗她们说她是被海嗣寄生感染了…队长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斯卡蒂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时候歌蕾蒂亚的反应也很奇怪,虽然当她刚得知真相时,她脑子还很乱,没法把握好发生的事情,但她清楚地看到歌蕾蒂亚在她的面前杀死了自己的同胞,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以最快的速度杀死了它。
如果歌蕾蒂亚还能活动的话,那她应该听到了海嗣说的话,为什么她没有一点动摇?不,斯卡蒂知道,二队长就是那样的人,坚持立场、不会动摇,而且如果是队长级的人物,知道点什么应该也是正常的。
但与此同时新的问题又浮现了出来,歌蕾蒂亚在她的面前亲手杀死了她的同族,可是歌蕾蒂亚也是她的同族啊?她应该狠歌蕾蒂亚吗?虽然她们最后成功地救回了鲨鱼,但那只是结果论,假如…斯卡蒂停止了思考,她不知道,她脑子很乱,她想不明白,她害怕继续去想。
思考这种行为令她感到害怕,因为她越是去回想那些跟过去有关的事情,越是能感受到浓厚的恶意,往昔的美好也在被噩梦侵蚀,她不愿再去思考。不知不觉地,斯卡蒂她们就已经抵达了本次行程的目的地,如同山峦般的陆行舰,“罗德岛”号正停在那里,等待着她们的归来。
斯卡蒂站在略显拥挤的电梯里,接应她们的小队在电梯内有说有笑的,显得十分轻松。随着电梯的上升,斯卡蒂心里也渐渐充满了喜悦与期待,很快她就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回到那群吵闹却又令人安心的伙伴之中,但不知为何,一种奇怪的心情正在她的内心深处膨胀。
斯卡蒂很困惑,随着电梯的上升,她的内心逐渐被恐惧所淹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她在害怕着什么?斯卡蒂不安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她能感觉到她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着,仿佛想要逃离她的胸膛一般。
随着一声机械的响动,电梯停了下来,她们到了,斯卡蒂不安地看着眼前的电梯门,她现在只希望这扇门永远都不要打开,至于原因,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但是时间不会等人,就在斯卡蒂不安地躲藏在角落时,电梯的门缓缓地打开了,同行的干员们轻松愉快地走出电梯,为斯卡蒂空出了一片不错的视野,在那里,她看见前来接应她们的后勤人员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熟悉的表情,就和往常一样。
跟很久以前看到的——每当猎人们狩猎归来时,那些欢迎她们凯旋的,阿尔戈人脸上所带有的表情——一样,面前那些干员们的脸,与过去那些阿尔戈人重叠在了一起,既熟悉又陌生,思绪在斯卡蒂的脑海中翻腾,但她阻止了那些想法。
“不是的,这里不一样,这里是…”
虽然斯卡蒂不断地在脑海中对自己说着这些话,但强烈的不安感还是涌入了她的内心,周围的干员们仿佛都带着一层面具,让她无法看清他们的真实面貌,她感到恶心,她有些反胃,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而且充满了恶意,仿佛像是无边的黑暗一般。
她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不安地迈着自己的脚步,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外面套着一件罗德岛的制服外套,他是罗德岛最重要的头脑,这家制药企业的命脉,同时也是少有的与斯卡蒂交好,虽然偶尔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但又温柔和蔼、值得依靠的人。
一股安心感短暂地充满了她的内心,她想跟他说话,想要和往常一样跟他打个招呼,但下一刻她就开始害怕起来,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怪物,随着负面思想重新在她的脑海中涌出,眼前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也渐渐开始变得陌生起来,她不希望这个人变得陌生。
她逃开了,她飞也似的逃离了他的身边,她是怪物,总有一天她会伤害到他,就像以前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一样,她只能孤独地活下去。她在罗德岛的走道里跑着,周围的人都朝她投去了诧异的目光,但她无暇顾及,她只是茫然而又无助地跑着,不知道该去哪里,究竟哪里才是她的归所?
斯卡蒂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身后的房门也应声关闭,她依靠在玄关的墙壁上,泪水不断从她的脸颊滑过,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只剩下一种声音,她渐渐地从墙壁上滑落,坐在了玄关的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斯卡蒂站了起来,木然地朝屋内看去,所有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等待着她的归来。
这里就是她精心布置过的,熟悉而又温馨的小窝,她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桌上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新书,她还记得那本书的内容,讲的是一位年轻小伙一步步打下江山的故事,她并不是喜欢这类书籍,只是偶尔闲暇的时候会拿来看一看,消磨时间。
她拿起那本书翻了起来,干花制成的书签从书页里掉了出来,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她随便看了两眼然后直接翻到了结尾,青年因为贪婪而失去了一切,最终只能躲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度过余生,真是无聊的故事。
斯卡蒂随手将书丢在一旁,然后看向身边的木制储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杂志、小说,一些杂物,还有用来放酒的酒架。酒精本身对斯卡蒂的身体起不了作用,对她而言这些东西都只是味道好一点的饮料而已,所以平时也有所收藏,虽然斯卡蒂曾经尝试过借酒消愁,但却失败了。
她看着架子上那些慢慢收集起来的藏酒,决定再试一次。
上好的佳品一瓶又一瓶的倒空,然后被随手丢在一旁,有些酒瓶里面甚至还剩下一大半的好酒,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是与斯卡蒂期望的相反,无论她喝下去多少都无济于事,随着一瓶瓶尝不出味道的液体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她心中的无力感与焦虑感也在逐渐增加,她感觉自己正在做着的事情仿佛在预示着她无法改变自己的结局一样,这令她感到恐惧和焦躁。
这样没用。
随着这种想法,斯卡蒂自暴自弃般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桌子上面摆着的空酒瓶也散落了一地,看着眼前狼藉的地板,她稍微冷静了下来,然后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焦虑——即使她掀翻了一张桌子也不能改变什么,她无视地上那些滚动着的酒瓶子,向着房间更深处,向着自己的卧室走去。
斯卡蒂坐回了自己的床上,然后不安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她想要做些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想要思考,却又害怕思考,因为每当她思考起周边的事情,都会感觉身边充满了敌意,她的房间里是否安放了监视用的东西呢?类似这样的想法不断从她的脑海中冒出,随后又立即被她掐灭。
她以后该怎么办呢?她还要做一个猎人吗?她的猎物究竟是什么呢?她的故乡又在何处?
她从来都不曾活过,她只是别人圈养起来的怪物。
斯卡蒂堵上了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事情,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她做不到,为了打破现在的局面,她必须进行思考,思考自己该怎么办,思考自己究竟何去何从,思考自己活着的证明。
回顾她的一生,她一直作为一位猎人狩猎那些海中的怪物,保护她的阿戈尔同胞们,不断有战友倒下,不断有战友死去,而她继承了那些同僚们的意志,一直在奋斗着,并且准备将这份意志传承下去。
为的是保护阿戈尔人民的安全,为的是向怪物们复仇,为的是不让其他人也遭受与她同样的痛苦。在最终决战时,猎人们为了同样的信仰倾巢而出,慷慨赴死,而她一直活到了最后,并且亲自为那场战役画下了句号。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她的家人是被阿戈尔人所杀,而海中怪物才是她的亲族,她们只是阿戈尔人的兵器,当出现问题时即可随意丢弃的兵器,她们的信仰就如同一个恶劣的玩笑,她们从来都没有真正活过。
斯卡蒂缩紧了身子,强烈的寒意浸润着她的身躯,曾经心仪的抱枕玩偶被粗暴地丢下了床铺,她想腾出点空间让自己一个人呆着。
好冷。
斯卡蒂低喃着。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斯卡蒂苦恼着。
斯卡蒂想起了自己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她抬起头看向窗外,落日悬挂在地平线的尽头,它的余晖将天上的云朵染成了鲜艳的金红色,仿佛像是无边无际的火焰一般,脚下的大地也在落日的照样下,焕发出了别样的色彩,天空和大地是多么的宽广,相比之下她是多么的渺小。
这个世界很大,但是有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呢?斯卡蒂不知道。
歌声悄然地在房间里回荡着,凄凉而又哀伤的旋律静静地流淌在昏暗的房间内,那是无论谁听了都会忍不住落泪的歌声。
一个猎人他走上海岸
他的家乡在后,他的路在身前
父母与儿女都与他失散
他的恋人已经葬身大海
一个猎人他走上海岸
他的家乡在后,徒余哀叹
他的路没有尽头
他的路浓雾弥漫
一个猎人他走上海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