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并不起眼的灰色轻舟于云端缓缓驶过，但奇怪的是，四周那些恢弘气派，造型华美的飞舟，却无一敢加速驶过，而是远远避开，为其留下一片宽广的空间。
凡是在群空道讨生活的人心中都清楚，那灰色飞舟，名为翱鸟，金瞳中品，是群空道的绝对统治者，傀仙门只有在迎接最为尊贵的客人时才会启用的臻品。
众人远远地注视着它，不知道其中搭载着哪位华清家的大能，但毋需多想，其一定是前来为傀仙门主，贺纳大人那即将完成的第九具傀儡祝贺的。
据说其耗费贺纳大人无数心血，是傀仙门百余年来的最高杰作，实力足以排进赐临碑前百名。
如此喜事，怎能不好好庆祝一番？
“二位大人，我等已然进入群空道内，预计还有半天时间，便可抵达。
我想门主大人已经翘首以盼，等候着二位大人的到来。”
一名身着青袍的秀气男子，对着弗朗西斯与星野躬身行礼，满脸恭敬之色地说道。
“嗯，谢谢你通知我们，三川逆阁下，这一路上，你费心了。”
面对外人，星野自是怡然自得，朱唇微启嘴里说着客套话。
“哪里……您二位是门主尊贵的客人，我也只是尽为仆从的本分……”
说话间，男子抬起头来，一头飘逸的秀发梳在脑后，露出宽广而白皙的额头，目光深邃，颇为得体地停留在弗朗西斯与星野的身前，不会让人产生丝毫不适之感，挺翘的鼻梁，面条饱满的唇部，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的话，还会以为这是哪里的名门望族的公子。
见二人都没有说话的兴致，三川逆无声笑笑，说道：
“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而后还得多多劳烦二位大人，在下仍旧在下面的舱室中候着，若有需要，随时呼唤。”
说罢，他再度躬身一礼，缓缓离去，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我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身为凡人，却能有这般地位，真好啊，我都想将其聘为我的私人管家了……”
等到三川逆远去后星野立刻卸下伪装，伸了个懒腰轻笑着对弗朗西斯说道。
弗朗西斯却没有回应。
星野见状无奈地叹息一声上前弹了下弗朗西斯的额头：
“你要是对那些东西那么好奇的话，等我们给那傀儡锻造完兵刃，我再向贺纳开口，让他送你几个不就完了？”
“没事，师姐，我也只是……稍微有些好奇罢了……”
弗朗西斯这才挪开目光，对有些嗔怒的女子报以歉意地笑着。
星野口中的那些东西，指的自然就是无日无夜操劳不停，维系整艘飞舟运转的那些傀儡了。
事实上，整艘翱鸟上除了两位乘客与那三川逆，再无一位生灵，余下的全都是傀仙门所产出的傀儡。
无论是操控飞舟，维持清洁，准备饭菜，这些傀儡都能独立完成，让弗朗西斯不由得暗自心惊。
而最让其心惊的则是，那一具具傀儡身材匀称，有男有女，五官容貌各不相同，头发指甲完好无缺。
诺姆所制造的傀儡们，与其相比简直就像是幼童捏造的泥人，而繁星坊中最为精细的傀儡，拟真程度也不及其万一。
若非其并无呼吸与心跳，甚至不需要休息，弗朗西斯恐怕就以为那是一位位沉默的劳作者。
他也曾好奇这些傀儡的运作机理，将本源魔力灌入双眼却发现一层雾气覆盖在傀儡们的周身各处，无法窥得其中奥妙，这让弗朗西斯对这些傀儡愈发感兴趣，其简直就像是翻版的诺姆，自是一有机会就暗中观察。
但此刻，觉察到星野有些不满地嘟起嘴巴，弗朗西斯连忙开口：
“不过……那傀仙门门主看起来颇为重视我们的样子，不仅派出了金瞳中品的飞舟，还有被其视为得力助手的三川逆……总感觉……”
搭乘翱鸟之前，他就已然从星野口中听说，前往千仞道去迎接他们的三川逆抚命，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人物。
身为常人无法成为信徒，三川逆却凭借着自己在经营、管理、人事任命上极为老道的表现，得到了贺纳门主的重视，并且迅速攀升至成为门主的左右手的地步。
这几日相处起来弗朗西斯不得不承认其果然有过人之处，愈发显得二人抵达傀仙门之后的责任重大。
“这几天你在盯着傀儡发呆的时候，我又找三川逆打听了一些情况。”
星野抱着臂膀，手指不住地敲击着说道：
“据说贺纳这第九具傀儡炼制完毕之后，结合前八具傀儡，他所修炼的《九转冥装》终于大成，能让他的实力有质的飞跃，说不定能一举冲进榜上前三十名，所以全门上下都对这具傀儡颇为重视……”
“这样啊……”
弗朗西斯摸着下巴，算是理解了些许。
赐临碑前五十名，那是远非常人能够理解的层级，是三大摄家以及华清家的最佼佼者争斗的场所。
那里上升十名，其难度甚至比从第二百名升到第一百名难度还要高，也难怪为那具传说中的傀儡锻造兵刃的弗朗西斯与星野会受到如此礼遇。
在脑海中整理情报的弗朗西斯有些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星野悄然贴到其面前，两人之间，不过咫尺。
“师姐你……”
抬眼对上星野那如同宝石一般的美眸，弗朗西斯有些发愣。
“我说啊……”
星野忽然后退两步，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中，弗朗西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受到其声音中满是惆怅：
“龙介师兄他……是不是告诉过你什么？”
弗朗西斯心中一惊，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纰漏，脸上却仍旧故作镇定，微微扬眉：
“你指的是什么呢？”
星野却沉默不语，弗朗西斯看着她的双手却搅在一起，心中一阵抽痛，缴械投降：
“好吧，师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从师兄那里出来之后，看向我的眼神就变了。”
“怎么说……”
“之前是伤感中带着些许感激，现在却满是愧疚。”
闻言弗朗西斯后退两步倒在椅子上，叹息一声：“有那么明显吗？”
星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幽幽走到他的面前：
“所以……你愿意陪我来这里，也只是可怜我这个失去男人的寡妇吗？”
她的呼吸急促，心绪激荡之际，下意识地想从身后抽一瓶酒，却抓了个空。
看着这般焦躁的星野，弗朗西斯站起身来，将其按在自己的座位上，令其直视自己的双眼。
星野茫然地望向弗朗西斯，眼中混杂着茫然与绝望，似乎其体内有两个不同的灵魂在疯狂地嘶吼着，一个在说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呆着，那一个再说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通过疼痛让自己平息下来。
“听我说哦，星野师姐。
既然我们有缘同门，怎么能够不彼此扶持吗？
之前在我初入山门之刻，在面对岐山师兄的误解，师尊他老人家的冷漠，你对我的关切，我都看在心里。
望向你的眼中满是愧疚，也只是因为感觉自己之前说了一些不是很得体的话，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了师姐的内心。”
“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还让我期待些什么呢？
你又何必给我希望呢？”
星野的声音中满是疲惫，这是她第一次向弗朗西斯吐露自己内心的想法，自从泷泽杳无音讯之后，她感觉自己魂魄也随之一起逝去，活在世上的只有一具空壳。
“别的事情我都不关心，我只想让师姐你心安。”
弗朗西斯看着星野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好似多年前的自己。
“所以啊，我想查明真相，泷泽师兄失踪的真相，我想……师姐你释怀之后，日子是不是能稍微好过一些。”
“不可能！不可能……”
星野痛苦地抓住弗朗西斯的双臂，却低下头颅，避开他的目光，脑袋几乎都要抵在他的胸口之上。
“我们……师尊还有几位师兄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有丝毫音讯，巫卜脉的藤斋师姐耗费十年寿命，却无一所获，三大摄家的绝顶高手们，甚至连西西坎大神都无能为力，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星野的声音中满是痛苦，她不明白弗朗西斯为什么要强迫她回忆起那段她极力遗忘的过往。
“所以师姐你觉得……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做不到吗？”
弗朗西斯的声音异常平静，其中却隐隐隐藏着一股压抑的情感。
星野抬头茫然地望向弗朗西斯，那神情好似迷失在大漠中濒临死亡的旅人看到远处绿洲时所露出的神情一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即将得救还只是看到了海市蜃楼。
“当我深入风隐道的恶地之中时，没有人认为我能够活着出来。
当他们将我投入到极乐道直面梦魇之时，所有神明谈之色变的梦魇却被我斩杀。
不久之前，那咒渊的荷鲁斯，嚎叫怒骂，却无法伤我分毫。
所以你，师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相信你的师弟呢，面对泷泽师兄那明显是有人在暗中策划一切的离奇失踪，师姐你为何不让我去放手一搏呢，看着你这般痛苦彷徨却仍旧带给他人温暖的样子，我的心……”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第一次的真情吐露，双方对视良久，星野终是轻出一口气：
“真是的……看走眼了，你这家伙油嘴滑舌的水平相当之高。”
“这种时候我就权当它是一句称赞收下了。”
“要是我能够早五年遇见你的话……算了，你要我做什么？”
星野像是认命一般，轻轻推开弗朗西斯，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秀发。
“我想知道，最后那段时光，你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虽说泷泽师兄失踪之前没有丝毫征兆，但让一个旁观者在聆听一遍的话，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弗朗西斯做到星野的位置上，低声说道。他虽然可以利用《魄灵咏叹调》去窥视星野的回忆，但那样做的话则会窥视到星野的隐私，因此这条选项被弗朗西斯摈弃。
可回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弗朗西斯见状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残忍的请求，那个时候的回忆有多甜蜜，现在回想起来就有多痛苦……
那这样吧，师姐，在你讲述完之后，我也会把我缘何会逃离至威尔史克告诉你，也会将那最不愿意去回忆的过往告诉你，怎样？
就让我们像两只伤痕累累的野兽一般，彼此舔舐伤口吧。”
“你这说辞……还真是暧昧啊……”
星野无奈地笑笑，脸色依旧苍白却镇定许多。
“既然这样的话……有什么可回忆的呢？”
她换了个姿势，盯着远处努力清洁天花板污垢的傀儡，陷入过往：
“我出身于一个巨贾家族，是家族中的幺妹，年幼的时候，就展现出自身在修炼上以及锻造上的天赋，破格被师尊他老人家收为七弟子，几位师兄师姐都把我当作他们自己的女儿、孙女看待。
所以说……我之前的人生从未遭受过任何挫折与苦难，一直活在赞美与嫉妒之中。
那时我也颇为骄傲，一直认为自己只要去做的话，不论在什么方面都能做到最好，一晃眼十年过去了，不论是锻造还是修炼，我的水准都在稳步提升。
谁都知道，锻造一脉有一位不出世的仙子，我对于他们来说宛若空中的皓月，甚至还有小厮想偷偷窥视我，却于黑夜之中不幸跌落山脚。
但那时……外界的赞扬声愈发热烈，我的内心却愈发惶恐。
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我进步的幅度愈发微弱，即使付出成倍的努力，却只能前进一小步。
我终是不甘心地承认，原来我的天赋也是有限制的，在锻造上，我比不上三师兄五师姐六师兄，在修炼上也只能勉强摸到碑上四百名的边缘。
彼时我濒临崩溃，甚至不敢去直视师尊的眼神，生怕在其眼中看到失望，生怕听到别人的讥笑与嘲讽，就在我想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完了的时候，他忽然……”
星野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迷离，即使数年时光过去了，泷泽第一次见到她时所露出的笑容，仍旧那般耀眼。
“师弟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那种感觉。
在遇到秀明之前，我茫然地生活着，只为了回应他人的赞美与期许，将自己逼至绝境。
可在那之后，时间、日月、锻造，这一切似乎对我都有意义了起来，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他，有无数的话语想要向其诉说……
而且有了明秀在身边，我似乎就有了无穷的勇气与灵感，停滞不前的锻造技艺与魔力，也重新开始提升……”
看到星野陷入到自己的回忆之中，弗朗西斯试着引导话题。
“那么泷泽师兄的情况呢？我听闻他是因为天赋破格得以拜入繁星坊的……”
“嗯……他原本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
所以身为家中年纪最大的男孩，他很早就外出学艺……跟了一个铁匠师傅，半个月之后就被那位师傅送回了家，说是自己不想耽误了这么一块良才。
于是叔叔又托关系想将其送入当地的一家小型商会，正好遇到了过去处理业务的龙介师兄……”
“你……见过他的家人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不过听龙介师兄说他每个月还会寄过去一笔抚恤金，那边也如常接受着……”
“平民出身，也就是说因为过往的缘故而失踪的可能性极小，果然还是……”
弗朗西斯心中思虑，继续开口。
“你……与泷泽师兄他对未来的打算……”
闻言星野再度沉默，弗朗西斯转过头去，发现其扑闪的眼睛中满是凄苦的神情。
正当弗朗西斯心中懊恼，准备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氛围之刻，星野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师弟，你还真是会轻易撕破别人的伤口啊……
在他失踪的前夜，阁中正好举行一年一度的流星舞会，正好是长青木飘满绸带之际，而我们在舞了一支又一支，饮了不知多少瓶酒之后，我们漫步在山脉之间绵延的坡道上，道路两旁的红绸带随风飘扬，头顶是漫天星空，我依偎在他的肩头，有生以来未曾这般惬意过。
明秀那时候开口，他说，上山以来一直在追赶着大家的步伐，但因为出身的缘故，他的心中始终被一股自卑的情感所包围着，所以希望我能够等等他，给他几年时间，等他炼制出第一件金瞳上品的物件之时再向我求婚，这样他才有足够的把握，能带给我一生幸福。
那时我一口应承下来……
接着，他送我回到我的居所，我站在山顶，借着星光注视着他的身影缓缓隐去……然后……”
星野没能继续说下去，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每一个夜里，她都在被那个夜里的温存与悸动所困扰，不知时至今日，泷泽是否会走入她的梦中。
看到星野这般神情，弗朗西斯没有继续去迫使可怜的女人再回忆些什么，已然足够了。
“若是时间能确定在流星舞会的后半夜的话，那是否会有什么人能趁机混在其中对泷泽动手呢？
回去找龙介师兄要一下当年的名单吧，说不动能有些许线索，眼下……”
弗朗西斯沉思着，目光望向远方。
“呼……谢谢你，师弟，比我想象的要轻松一些……”
星野的脸色依旧苍白，神情却已然好上几分，她转向弗朗西斯，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好奇：
“那……师弟你之前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呢？”
“啊……”
弗朗西斯叹息一声，招来一位傀儡侍女，令其为自己准备些糕点，他需要吃点什么，才不至于陷入到回忆中。
“应该从哪里说起呢……”
弗朗西斯看了眼窗舷外的风景，飞舟依旧在云海上遨游，似乎还需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他捏起一块方糕，凝视了片刻，将其丢到嘴里：
“从前，有一位重伤的神祗，陨落在一片边缘大陆……”
弗朗西斯静静讲述着，星野托着下巴，顺着他的回忆回到了那谱写生命赞歌的村落，回到了那两个种族之间彼此交融的土壤。
她静静地聆听着，在房间最为隐秘的角落中，傀儡们仍旧不知疲倦地劳碌着。
直到桌上的方糕添了三次，弗朗西斯才终于讲到自己与百巧阁阁主八林之间的过往。
当他陈述完不久前望着八林那落魄背影的奇异感觉时，女子的明眸中已经噙满泪水。
“为什么……师弟你……”
她低声呢喃，低着头一时不知所言。
星野原本以为就算弗朗西斯曾经遭遇过什么悲惨往事，那应该也是与亲友生离死别，家园被摧毁，被迫流浪至威尔史克之类的事情，才使其的目光显得这般忧伤，他的身边还有将其视为一切的华，还有沉默着庇护着他的诺姆。
可没想到……如果命运之神真的存在的话，他定然是将弗朗西斯当作自己的玩物，不然怎会让他陷入这般不堪、这般无法做出抉择的境地？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师弟，这么久过去了，或许已经发生了些许转机……”
星野的声音愈发微弱，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弗朗西斯此刻却表现得十分镇定，起身站在星野的身前，轻声说道：
“好啦，师姐，你不用过多的关心我，我呢，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也不是说要博得同情什么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家的过去都是一样的不堪。
既然我们有缘相逢，有缘一同前行一段时间，那就让我们之间相互依靠吧……
不管结局如何，至少别让自己抱有遗憾……”
星野注视着弗朗西斯的面容，就好似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轻轻地点了下头。
二人之间的氛围很快恢复到往日的亲和，但是坦诚相待的二人之间似乎都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羁绊。
弗朗西斯在屋中跺着步，开始思索究竟傀儡所适合的兵刃究竟要如何锻造。
“对了，师弟。”
星野的声音颇为清亮，似乎在向弗朗西斯倾诉之后，她的心境平和了不少。
弗朗西斯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她。
“听你的描述，你之前见过圣女大人？”
“嗯……当时有求于她，而后也因此被迫潜入极乐道……”
脑海中回忆起久我镜理那略显单薄的身姿，弗朗西斯缓缓说道。
“怎么样，你对圣女大人有没有什么想法？”
星野忽然笑嘻嘻地问道。
弗朗西斯沉默片刻，心想这家伙情绪转化怎会如此迅速。
说来久我终归救过他的性命，还是唯一一位知晓他所有过往的存在，在她面前，弗朗西斯完全毋需伪装，可以尽情展露内心的想法。
除此之外，他稍加揣测便能推断出，久我作为神祗与威尔史克人连结的媒介，这些年来恐怕也颇为寂寥，没有丝毫的自由，只能作为万众景仰的圣女存在，沧海桑田，永无止息。
虽然对于久我的遭遇很是同情，可弗朗西斯自知目前的自己丝毫没有能力去帮助她摆脱这一现状。
面对展现两成实力的荷鲁斯，己方三人合力都无法与其对抗，更不要说全威尔史克那一百余位神祗了。
见到弗朗西斯沉默不语，星野脸上的笑容更甚，忽然贴近弗朗西斯问道：
“那我换个问法，师弟你对于接下来的大赐临仪式有没有什么想法？”
随着圣盟建立四百周年的纪念日的临近，大赐临仪式也愈发频繁地被人提起。
弗朗西斯之前就在阿部与大平落的口中得知，像他这种在赐临碑上刻有姓名的存在，于仪式举行之时，都要汇集在一处，每年以不同的形式进行抗衡，取悦神祗的同时还能切磋技艺，是威尔史克的头等盛事。
“师姐你是指第一百届的赐临仪式的特殊赛制？”
他试探着问道，头一次发现星野仍旧微微泛红的眼眸竟如此动人。
“形式什么的，都无关紧要。”
星野不耐烦地摆了下手：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在仪式中取得头名的奖赏啊？”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
“仪式的最终胜者，能够将自己的子嗣送至神界，相伴伊西丝大人左右。”
星野的眼神中流过一丝神往，那种奖赏对于任何一个威尔史克人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望着星野眼中的神采，弗朗西斯却有些暗中犯嘀咕。
‘常伴神祗身侧……’这种说辞他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之前在安库德的科灵镇，居民们就这般被忽悠着将自己的孩子送走，与其永无相见之日，说是他们能前往堪维纳，常伴精灵大人左右，实际上则是被关在某处偏远的地下设施中，精灵西罗先在其身上进行某些惨无人道的实验，而如今……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
“不对啊，师姐，据我所知……威尔史克与神界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通路，除此之外，那些没有子嗣的获胜者，又要如何……领取恩赐呢？”
“你知道的，圣女大人她有感知神祗，连结两界的能力呀，具备她血脉的孩童自然可以被伊西丝大人带走。”
“你是说……”
弗朗西斯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联想起当初久我对于自己的身体毫不在乎的样子，捂着额头低声问道：
“获胜者能够得到与久我……圣女的**机会，直至其诞下自己的子嗣吗？”
似乎觉察到弗朗西斯的异样，星野有些不解，在她的认知之中，那行为是巫女久我镜理履行自己荣耀的职责，而对于赐临仪式的胜者来说，更是无上的恩赐。
片刻之后，她大概理解了弗朗西斯的内心想法，轻声说道：
“师弟，抱歉，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你来说如此难以接受……”
听着星野那带有几丝歉意，小心翼翼的声音，弗朗西斯心中一阵慨叹，他放下手，勉强挤出几丝笑意：
“不，应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反应过于激烈了……”
虽然口中如此说着，但弗朗西斯仍旧心绪一阵激荡，他料到了久我这些年内心会满是凄苦，可终究也没想到，她居然要迎合那伊西丝的恶趣味，诞下并非爱情结晶的子嗣。
在威尔史克人眼中，那些孩子将要前往的神界，是一处人人向往，没有痛楚与悲伤的极乐净土，但不论是通过玄炎鄙夷的语气，或亦是与数位查尼亚拉尔的生灵的接触，弗朗西斯可以肯定，那里定然是一处弱肉强食，充斥着屠戮与欺诈的暗黑土地。
“所以说……”
弗朗西斯叹息一声，试图理清现状。
“每一届的赐临仪式的头名，都会获得与久我……结合的机会，诞下子嗣，送往神界？”
星野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要是头名是女性呢？”
“对于伊西丝大神来说，暂时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易如反掌，在结合之前，伊西丝大神她会赐下一种神药，能让一位女子暂时拥有龙吟之体，从而能使其……”
星野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弗朗西斯的脸色，发现其仍有些阴晴不定后低声开口：
“抱歉……师弟，我也只是想着你有可能对圣女大人感兴趣所以才……没想到……”
“啊啊……让你担心了，师姐。”
看着星野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弗朗西斯面色如常，苦笑着说道：
“那位能吸引那么多神祗降临此界的久我小姐，若是说我完全不感兴趣自然显得有些虚伪了，只是……现在距离那大赐临仪式只有一年半的时间，就算我再怎么狂妄自大，我也不敢宣称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力能够提升到击溃赐临碑所有高手的地步。
纵使有些想进一步了解那位久我……也终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闻言星野没有再说些什么，她自然清楚，过往的九十九次赐临仪式的头魁，那究竟是何等人物。
其中的七成都被三大摄家瓜分，而余下的三成则是落于除了繁星坊与月华馆之外的其余九家华清家势力。
往前看尽一切的历史，凌驾于摄家与华清家的众英才之上而夺魁的，一共只有两人，而繁星坊成立四百年至今，还未曾享有此等荣耀。
虽使弗朗西斯天纵奇才，就连那梦魇都能斩杀，但他在碑上的排名终归只在二百名左右，恐怕谁都不会认为，他有问鼎威尔史克的资格。
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二人对视一笑，草草结束话题。
背过脸去的弗朗西斯脸色却立刻阴沉了起来，大抵是久我知晓他所有过往的缘由，他对于那位幽冥之花总是抱有着一种不为旁人所知的亲近情感。
纵使知道仅凭借现在的自己无法为久我做些什么，但弗朗西斯的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想。
“或许是当时那梦魇无穷梦境的缘故吧……”
在梦境中，他曾与久我一同度过漫长岁月，最终在向神祗抗争的路途上双双殒命，对于弗朗西斯来说，那是一个悲惨却带着几分温暖的梦境，可是现在……
他的脸色愈发晦暗，照星野所说，那他上一次在卷画道觐见久我之际，其似乎才刚刚诞下所谓圣子，而后就要在各地降下虚影，展开祈愿之行，聆听众人的呼唤。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息之日。
“冷静，弗朗西斯，冷静下来……威尔史克目前的现状并非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需要考量的事情还有许多，不要鲁莽行事，你也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
弗朗西斯暗中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可一想到久我四百年间一个人被囚禁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只身面对神祗的无理要求，他就内心阵阵晦暗。
命运之因的种子悄然种下，距离其开花结果仍需滋养。
就在弗朗西斯转身看向星野，想说些什么之际，飞舟忽然有一阵明显的下落，三川逆那柔和的声音在入口处响起：
“星野大人，弗朗西斯大人，我们即将抵达群空道的空吾山，也就是傀仙门总部所在之处，辛苦二人大人一路搭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察觉到弗朗西斯的面色不似往日平淡，三川逆微微低头，轻声发问。
“不，没什么……您多虑了……”
弗朗西斯连忙否定，心中微惊，这三川逆察言观色的本事竟如此细微，以后须得小心应对。
为了掩盖自己心绪激荡，弗朗西斯走到窗舷前，准备一览空吾山的风景，却旋即眼中闪过震惊之色，他见到了来到威尔史克之后，不，应该说是穿越以来最为雄壮的景色。
如果说千仞道的繁星坊是依托上千姿态各异，绵延不绝的山峰建立而成，宛若数千繁星点缀在苍茫夜空。
那坐拥整座空吾山的傀仙门，就是夜空中那轮当空皓月，万千星辰都在其面前黯然失色。
只见一座并不算十分险峻，却占地极广的巍峨山峰矗立在那里，宛若一尊无言的巨神，早于混沌之际就出现在地脉上，随着飞舟的临近，其逐渐占据弗朗西斯整片视野。
虽然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弗朗西斯赞叹不已，但最让其感到惊讶的却是占据整座山峰的绵延不绝的建筑物。
其建筑风格自成一派，彼此之间纵横交错，又有无数空中栈道相连结，依托地势将空间利用到极致，其间园林流水花卉绿植，颇有出尘之意。
当翱鸟缓缓驶入空吾山上空，弗朗西斯观察到无数外形与常人无异的傀儡以同一频率运转着，或是清扫灰尘，或是搬运货物，说不定这宛若皓月一般的都市都是由其建立的。
看到弗朗西斯这般出神，星野与三川逆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任何人在来到空吾山的第一次，都会像他这般慨叹于那精巧而磅礴的建筑物。
“两位大人，这边请。”
待飞舟缓缓降落在某一处高阁的顶端，弗朗西斯与星野在三川逆的引导下踏入一间显然是早已备好的会客室。
柔和的灯光下，仍旧冒着热气的茶水，整洁大方的环境，处处都让弗朗西斯感受到己方所受到的重视程度。
待弗朗西斯与星野依次落座后，三川逆躬身行礼：
“两位请稍安勿躁，在下这就去……”
他话说到半晌，便神情一凝制住话头，转而说道：
“两位，贺纳门主，似乎已然到了。”
“这么快？”弗朗西斯向星野投去讶然的目光，发现对面也茫然地回望着他，似乎星野往昔并未遭受这般礼遇。
“看来那贺纳本次所制造的傀儡，果然对其至关重要……”
正思虑间，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入口处响起，雕刻着各种精巧构件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入门处。
几人纷纷起身，弗朗西斯定睛细望，发现那是一位衣着极其简朴的中年男子，五官也颇为稀疏平常。
但当其一走进房间，弗朗西斯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住。
此人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身居高位者的从容，令人难以亲近的梳理，让人无法反抗的压迫感，以及……弗朗西斯从他的那双狭目中所看到的，那如同野火一般的欲望。
“星野结衣小姐，一年不见，愈发风采动人了。”
目光在屋内几人扫视了一下，贺纳径直走向星野。
“哪里……门主先生您才是，每一次见您都慨叹您那旺盛的生命力。”
面对繁星坊的重要客户，星野极为得体地屈膝行礼，接着向贺纳伸出右手，贺纳轻轻握住，弯下身去，却并没有接触到星野的肌肤。
接着，他转向弗朗西斯，仔细凝视着他的五官片刻，而后开口：
“我知道你，弗朗西斯·冯·哈布斯堡，斩杀梦魇的男人。
却没想到这么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
若非我们的神祗玛格丽特大人在神界要务缠身无法回应我们的呼唤，我想她一定对你很感兴趣。”
“您过誉了。”
弗朗西斯低下头，面对赐临碑排名四十余名的强者，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这次怎么想着和星野小姐一起过来？之前受到抚命的通信时还有些意外。”
闻言弗朗西斯扫了一眼贺纳身后正在躬身行礼的三川逆，他自然不能说繁星坊的巫卜大能看出此行会有危险，受命陪同星野前来，于是假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毕竟……此前未曾外出与各方势力合作过，恰好您这边有这样一个机会……
于是在下不请自来，希望门主您不要介意……”
“哪里……以后说不定还得多多依仗弗朗西斯你呢……既然这样……”
贺纳转头看了星野一眼：
“事不宜迟，两位这就随我去看看云音，如何？”
“如此迫切？看来那位名为云音的傀儡对于贺纳来说果然很重要。”
弗朗西斯暗中想到，见星野起身，他也随之站到星野的身侧。
“我来为三位大人引路。”
三川逆见状，主动走到门口等候着几人。
“不用了，抚命。”
望着自己的得力下属，贺纳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这家伙在翱鸟上就没怎么休息吧，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去睡一觉。”
他的话语虽然柔和，其中却隐含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魄力，但弗朗西斯仍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关切三川逆的身体状态。
“我明白了，门主。那……星野大人，弗朗西斯大人，在下这就告退。”
沉默片刻，三川逆向几人行礼之后离去。
“两位，这边请。”
在贺纳的指引之下，三人沿着幽静的长廊，踏入一处有着拉门的小巧空间。
“这莫非是……电梯一类的工具？”
弗朗西斯心中刚浮现这个想法，整座隔间却已然运转起来，其速度极快，却感受不到一丝震颤。
它垂直下落一段时间后，竟水平挪移了起来，其技术之高超，已然超过了弗朗西斯原本的世界。
“这傀仙门，底蕴竟如此深厚，除了那些形制与真人无异的傀儡之外，更有这般奇淫技巧，也难怪能独立于繁星坊之外自成一派……”
弗朗西斯暗中想着，展开感官。隔间似乎已然运转至空吾山底极深处，除了隔间与轨道之间的摩擦声之外一片寂寥，只是……不知是否由于太过于寂静而产生幻听，弗朗西斯似乎听到一声一闪而过的啜泣之声。
他眉头一挑，又仔细打量起那背对着两人的贺纳，似乎觉察到弗朗西斯的目光，贺纳转身对着二人说道：
“我知道二位对于我如此迫切地希望二位能将云音的兵刃炼制出来这件事，可能感到有些仓促……”
“您多虑了，贺纳门主，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您这边的需求，我们一定尽量达成。”
星野微笑着说道，一副完全不介意的神情。
“哎……”
谁知那贺纳脸上神情没有丝毫缓和，他叹息一声，再度开口：
“二位或许已然知晓，云音她……是我三十年来，最为得意的作品，就连玛格丽特大人也说，这是她降临威尔史克，赐下神恩以来，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傀儡。
但……二位心中想必也清楚，越是完美的造物，其就越容易重新产生自我意识。
所以我才如此迫切地希望她的兵刃能早日炼制完毕，我好将其融合至阵法之中，避免横生枝节。”
闻言弗朗西斯目光微凝，他想到当初创立《魄灵咏叹调》的那位神祗，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因此才杜绝了任何身外化身获得能力的可能性，以绝后患，于是颔首说道：
“原来……您是出了这方面的考量……您的顾虑我们理解了，我们会在保证兵刃质量的基础上，极可能迅速地将其炼制出来。”
贺纳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片刻之后，弗朗西斯感受到隔间缓缓停滞。
“我们到了。”
隔门缓缓开启，甬道两侧那华美的浮雕说明此处是傀仙门极为重要的场所，二人在贺纳的带领下，走过几处弯角，终于见到贺纳口中的完美造物。
肤色白皙至毫无血色程度的少女，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一处石台之上，其周身盛开着移植过来的鲜花，柔和的灯光映照在少女脸上，勾勒出她那臻于完美的面部线条。
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着素衣，长眠于锦簇之中的场景好似一幅画卷。
与之前那些傀儡一般，少女身上没有传来呼吸与心跳声，弗朗西斯望着她那修长的眼睫毛，内心却在不断地下沉。
“星野小姐之前既然有相关经验，老夫也就不再废话，叨扰二位的清净，这就将云音她的暂时控制权移交给二位。”
伴随着话语，两道光点从贺纳的胸口溢出，分别流向弗朗西斯与星野的额头。
弗朗西斯注视着光点消失不见，内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微弱的联系，他闭目凝视，仔细感受，发现那感觉与诺姆之间的联系相仿。
只是与诺姆那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绪相比，弗朗西斯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云音的心中，似乎有一丝不甘，不甘就这样成为他人的傀儡，不甘鲜花还未盛开却已凋零，这似乎就是贺纳所说的不稳定的因素。
“两位不妨试着操控一下。”
贺纳后退两步，低声说道。
弗朗西斯扭头，见星野对自己点点头，于是微微叹息一声，抬起一只手，故意装作生疏的样子，假意尝试几次，才唤醒长眠中的云音。
“上手很快嘛……弗朗西斯先生，这番天赋，着实令人艳羡。”
看着云音在弗朗西斯的操控之下活动自己的肢体，贺纳眼中流露过一丝讶然，开口称赞。
“比起这些……”
弗朗西斯转向贺纳，故意做出满脸惊讶之色，喃喃道，心中却不断下沉。
见到弗朗西斯似乎是觉察到云音体内的惊人构思，贺纳掩盖住脸上的自得之色，说道：
“毕竟云音她是玛格丽特大人都称赞的最高杰作，所以……即使两位在锻造过程中理解了什么，也万万不要外传……”
贺纳话虽然说得很客气，但弗朗西斯与星野都听出了其中隐含的一丝威胁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星野轻笑着说道：
“贺纳门主，您这就是多虑了，我对你所创造的傀儡的精巧程度也算是略知一二，虽然很不甘心……
但说实话，仅凭借繁星坊目前的对傀儡的认知，我们还无法完成复刻……”
贺纳凝视了星野许久，终是露出一丝浅浅笑意，伸出双手：
“那么……这里面居所，锻造坊，试验场地一应俱全，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那些傀儡便是。”
他微微向后侧目，弗朗西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七八位面容姣好的傀儡侍女对着自己屈膝行礼，显然是专门安排过来服侍弗朗西斯与星野的。
“贺纳门主您费心了……”
“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云音兵刃一事，还请二位多上些心……”
贺纳对二人颔首之意，紧接着转身离去。
隔间挪移的声音逐渐消失，此时只剩下弗朗西斯、星野、被弗朗西斯所操控着的，双手捧着一束花坐在石台边缘的云音，以及那些侍立在一旁，等候着旨令的侍女们，这片地下的密闭空间里再无一人。
“看样子……在我们炼制出他满意的兵刃之前，那位贺纳门主是不打算放我们出去了？”
弗朗西斯率先打破寂静。
星野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注视了弗朗西斯好长一段时间才幽幽开口：
“师弟你……不生气吗？”
她知道弗朗西斯看出了什么，看出了那一直为她所隐藏的残酷真相。
“怎么会呢？我知道师姐是怕我有心理负担，但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稍微有些慨叹。”
弗朗西斯的目光从远处一张张充满年轻活力的面孔上滑过，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女儿。
是的，在弗朗西斯的感官探查到云音体内的那一刻其，他便发现了一个事实。
包括云音，那些侍女以及之前所见的在空吾山上在翱鸟中劳碌的傀儡们，无一不是用真人做成的。
之前他就怀疑，即使有神祗相助，凭借威尔史克的技术怎能制造出如此仿真的傀儡。
直至他被允许操控云音，探查到她体内的情形时才赫然发现，那可怜的女子虽然还保有着人类的样貌、皮肤以及机体，但她的内脏以及一部分大脑都被摘除干净，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珍奇材料堆积起来的金瞳级构件、金仙级阵法以及金耀级的符咒，由核心至与机体相连结的部分，重重叠叠不下数百层，明暗交织魔力运转悄然天成，维系着云音的运转。
凝视着少女毫无情感的眸子，弗朗西斯不由得心绪芜杂：
“她的父母又是谁呢？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会变成这般模样吗？
她在变成傀儡之前，又过着怎样的人生？是否欢笑、哭泣、为谁辗转反侧过？
在接受自己命运之前，她是否做过抗争？”
不过现在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只是一具作为战力的傀儡而存在，甚至无法拒绝操控者的任何指令，没有人关心，也不允许她存在任何的个人仪式与喜怒哀怨。
虽然之前在安库德，那残忍的西罗先也曾将活生生的人类制成傀儡，但那毕竟是高等种族对低等种族的压迫。
他未曾想到，在威尔史克，有人居然将自己的同族视为牲口、工具一般的存在，肆意剥夺他们的生命。
暗中着慨叹的弗朗西斯注意到星野望向自己的眼眸之中仍旧满是担忧，便缓缓走至其身边，柔声道：
“你看，师姐，人总是要与自己和解的，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我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
于是，我这个人总是会给自己找很多籍口，像是即使我现在拯救了她，可那又如何？
威尔史克，乃至与其他地界，总有可怜的人儿未曾享受过一日温暖，生来就要接受残酷的命运，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这样我的心底能好受些……
我还有华，有诺姆，他们好不容易才获得片刻安宁，我不会再度将他们拖入深渊，还有刚刚与师姐你立下的约定，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更何况，就算我向贺纳门主突施重手，云音姑娘她……应该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中无限惆怅。
“师弟你……”
弗朗西斯这般袒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令星野有些无所适从，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脏有些抽痛。
“嘛……”
心绪愈发激荡的弗朗西斯露出几分哀伤的笑容，此刻云音那木然的五官似乎与他以前未能拯救的那些女孩子们重合到一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也只是……和她没有任何牵绊罢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但……都不用拿你举例子了，就拿云音小姐来说吧，她要是仍旧保有自己的意识，哪怕只和我认识三天时间，在危难之际她只要对我注视着我流下泪水，伸出一只手，说：
‘救救我，弗朗西斯……’
我应该就会……”
“即使与神祗为敌也再所不惜？”
星野低声发问。
“又不是第一次了。”
“师弟你……还真是善良呢……可是，善良的人才会痛苦吧。”
弗朗西斯露出一丝苦笑，却没再开口，有的时候他不由得去想，明明已经获得了如此之多的力量，在命运面前却仍旧显得如此无力，仍旧向被碾碎的沙子一般被命运磨盘肆意蹂躏着。
就在弗朗西斯低着头极力平复心境之刻，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柔软与温暖，他的鼻腔被淡淡体香所萦绕，女人如风一般将其包围。
“师姐？”
弗朗西斯微微侧目，可以清楚地看着星野那小巧的耳朵轮廓，发髻上不知名的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你不是说，我们既然有缘同门，一路同行那就要彼此依靠吗？”
女子不让弗朗西斯看到自己的面容，低下头感受着他那些许加速的心跳。
“我也只是个酒鬼，不会像你这般清楚地表述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至少现在……”
弗朗西斯明白她的意思，两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肩头，享受着片刻的温存。
在命运悲惨的少女面前，失去男人的女子与内心支离破碎的男人相拥在一起，两个人未曾言语，片刻之后，或是过去了极长一段时间，二人才缓缓分开，这样，足矣。
星野的眼神中满是柔情，却旋即变得黯淡：
“还有一件事，弗朗西斯你也需要知道。”
“嗯……”
“傀仙门的傀儡精巧无比，冠绝全威尔史克，除了那位玛格丽特大神所赐下的神恩之外，信徒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
他所操控的所有傀儡，都必须是用自己的血脉至亲作为材料……父母与子女……”
“啊啊……”
弗朗西斯转向云音，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到悲伤或愤怒了，转而问道：
“师姐我记得你说过，云音姑娘是贺纳门主即将完成的第九具傀儡，前面的八位都是他的女儿？”
“也只是这些年中被成功炼制的……”
星野轻声补充道。
弗朗西斯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不由得一阵慨叹，将活生生的人类制为这种品阶的傀儡，之间不知多少艰难险阻，成功率应该低到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三十年来，贺纳堪堪成功制造出这九具傀儡，至于那些失败的试做品以及他们生母的境遇，那是连稍作想象都会感到心惊的程度，全傀仙门的傀儡，又何止数以万计？
“威尔史克，还真是诸神眷顾的土地呢。”
弗朗西斯不无嘲讽意味地说道。
“不过师姐，你还记得本愿寺总脉主的指示吧，说不定我们在空吾山的这段时间里，会发生……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先将应该炼制的兵刃炼制出来，然后再静观其变。”
听闻要进行锻造，星野来了精神，轻笑着说道：
“正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师弟你的锻造技艺究竟进步到何种程度了，就让师姐我代替师尊他老人家来检查一下。”
弗朗西斯轻笑一声，转身离开大厅，他打算先去那处散发着炽热气息的锻造坊看一眼，星野紧随其后。
二人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后，坐在石台边缘的云音忽然自发改变身形，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花束，接着仰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身，那里存在着她从未见过的流云与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