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有穷人，王都也有，数量并不比其他地方少，他们都住在王都的北边，那里称得上是全王都最乱的地方，酒鬼、烟鬼还有内心空虚想要找人排解寂寞的男青年都聚集在这里，马贩子、魔药贩子、占星师、教徒、女巫，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各种人，甚至可以在路边发现几个躺在女人大腿上酣睡的醉酒贵族。
虽然这里盛产酒鬼，但这里的特产可不止酒鬼，全帝国最优秀的兵器也出自于这里，国王的第一把剑，也就是现在伊曼努尔的佩剑正是由这里的工匠打造的，有钱的骑士们几乎都在这里打造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铠甲和兵器，王国军队的部分武器也是交给这里生产的。
这些武器制造的生意给这些生活在窝棚里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也将无数人拖入了深渊，
大量不会技术也不识字的年轻人涌入王都，使得铁匠、皮革匠的学徒工泛滥，没人指望着这些表情呆滞手脚笨拙的家伙成为新一代的武器制造大师，匠人们只是把他们当成有手的骡子，便宜且好用。
“谢谢大姐姐！”一个已经被当成仓库的旧神的神庙门口，小孩子们将公主和弗兰格包围了起来，篮子里的面包还没等分发就几乎是被他们抢光了。伊曼努尔则坐在旁边露天的小饭馆里，要了一份用磨成粉的豌豆、橡子制成的廉价面包和用猪杂碎制成的“黑布丁”，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店里没有生意，所以端菜的女孩坐在了对面，用双手捧着脸看着这个穿着贵族的衣服却完全不像贵族的强壮男人。
“你是贵族吗？”
“也不算是吧，我是个骑士。”
女孩端详了片刻，觉得这个男人十分眼熟，忽然，她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是讲过他。
“雕像！你是胜利广场上的那个雕像！”
“雕像哪里会说话，你这丫头。”
“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你是雕像上的人，伊曼努尔·格兰·施密特骑士大人！”
“是我，没想到你还知道我的全名。”
“我娘说你是个大好人，给我讲过你一己之力战胜奈尔基帝国的故事。”说到这里，女孩的语气忽然消沉了。“我娘……他已经不在了。”
“家里还有谁？”
“只有我和弟弟了，哥哥和爹都死在了战场上。”
“我很抱歉。”伊曼努尔说：“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也会去接那种活吧。”
女孩点点头，然后低着头拉紧了领口，随后缓缓抬起头，像做错了事一样抬头看着伊曼努尔，用嗓子眼脸哼出来的声音说道：“如果大人不嫌弃，今晚……您放心，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你钱。”
“傻丫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伊曼努尔将最后一口面包放进嘴里，然后将桌上的空盘子推到了一边，指了指不远处人群中的公主，认真地看着女孩的眼睛问道：“你觉得那个女孩怎么样？”
“和您一样也是个大好人，只不过……”
“只不过？”
“她虽然让这些孩子有饭吃了，但这些孩子也变得懒惰了，以前还去捡煤球送报纸赚钱的孩子们现在每天只是等着食物送过来，我弟弟也想去领，我不让他去。”
“好姑娘。”伊曼努尔问道：“你识字吗？”
“我……没有上过学。”
伊曼努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在格兰的房子因为很久没打理，又漏雨又脏，最近算是把房顶修补好了，但是缺个女仆，你愿意去吗？”
女孩没有说话，伊曼努尔又补充道：“每天只要把房间收拾干净就行了，白天可以去读书，每个月给你十枚银币，当然你和弟弟读书的钱也算在酬劳里，你自己不用额外出钱，如果你想种地我也可以分你一块。”
“这……这是真的吗？”
“当然。”
“您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记住了我的全名。”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您真是个怪人，不过也是个大好人。”女孩开心地笑了。
伊曼努尔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铜币放在了桌子上，又拿出一枚银币放在女孩手心。
“拿着吧，换身好衣服，吃顿热饭，好好休息一下，明早我出发的时候回来接你们。”
“嗯嗯！”女孩非常开心地将钱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正好这个时候公主和弗兰格分发完了几大筐面包，一名公主骑士过来向伊曼努尔敬礼，并告知他公主要返回王宫，伊曼努尔点了点头，缓缓起身，拿起了靠在桌子边的手杖准备离开，就在要迈出步子的时候，他忽然对女孩说：“我帮你其实是给我自己买个心安。”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回去的时后天空飘起了雪花，起初是一片一片，之后越下越大，马车的车窗外已然成为了另一个世界，屋顶和小商贩们的头顶都被染成了白色，公主看着窗外的飞雪和街上那些衣服打满补丁的人们的眼神，百感交集。
“你们说，我将来能做一个好君主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伊曼努尔有些诧异，虽然公主是王位的第一顺序继承人，但国王目前身体还十分硬朗，而且他也在渐渐地把一些政事交给公主处理，慢慢地培养她成为接班人，说实话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你们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是一位好君主。”伊曼努尔说道，弗兰格点点头表示意见相同。
“像我父亲这样优秀的君主，他眼皮底下的王城里姑且有这么多贫苦百姓，若是我登上王位，天下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饿了。”
“所以你应该让那些孩子学会自食其力而不是坐享其成。”伊曼努尔说道：“王都外有个村子，里面住的都是些战死士兵的亲属，他们现在靠带有抢劫性质的乞讨来生活，路过的很多贵族都被敲诈过，我也是。”
“还有这种事？”
“你很少出王城，所以没见过很正常，因为这之前我也没见过。那村子里不乏有劳动力的人，但大片农田撂荒，没有一个人肯耕种，就是因为他们尝到了被施舍的甜头，甚至产生了依赖。”
公主陷入了沉默，她在思考着什么，一言不发，为了更亲**民，她特意换上了一套朴素的墨蓝色厚粗布长裙，外面套了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浅红色短棉衣，这身朴素的衣服加上她沮丧的神情，俨然使她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对吧？”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弗兰格，想从他脸上获取答案，但在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什么也找不到。
“你会成为好君主的，塞琳娜。”
许久没听见弗兰格叫自己的名字，公主先是怔了一会儿，随后便因为得到了他的认可和鼓励心情轻松了不少。
那一夜风雪交加，女仆把火炉烧的非常旺，伊曼努尔坐在桌前看着窗外发呆，火光在她的脸上闪烁，他很少有这样可以发呆的时间，他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总是在忙碌。伊曼努尔的父亲是个连看到被马车压死的兔子都会悲伤一下午的人，老师诺马尔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敢为女巫发声的人，师傅斯莱顿正直勇敢，正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他才会做出为了停止战争而只身杀入敌营的举动，但他无法像贵族一样靠着昔日的功勋一辈子荣华富贵，一旦闲下来他的内心就会为自己剥夺了无数性命而备受煎熬，所以他拒绝了封爵，还是当个骑士自在。
发呆的时候他想起了白天遇到的那个女孩，他猜想姐弟俩现在应该正穿着新衣服坐在看起来挺像样的餐厅里吃着热饭，旁边的壁炉烧得热乎乎，比伊曼努尔的房间还要温暖，他想象着他们以后在格兰生活的场景，那个女孩打扮一下会非常好看，自己认识不少骑士和贵族，说不定谁就看上她了，到时候再给她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把帝国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想到这，伊曼努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后他便躺在了床上，在炉火的温度和香草的气味中睡着了，一夜无梦。
清晨，他换上了戎装，骑上战马前往北边的贫民窟，一辆漂亮的四轮黑色马车紧跟在后面，那是他雇来接姐弟俩的，老管家还在车上放了两套新衣服，那是伊曼努尔特意定制的，一大早成衣店的人就送过来了。
伊曼努尔很开心，连雪景都仿佛与昨天不同了，他和路过的每一个看着他的人打招呼，嘴里哼着故乡的小调，或许他真的用钱买来了心安，他觉得自己即将拯救两个孩子的人生，他不是只会夺走别人的性命，他也能拯救别人的性命。
离贫民窟越近，他就越兴奋，他在想像女孩买了什么样的衣服，他在期待着贫民窟里的人夸他是个好人，他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好了一套已然把自己感动了的发言。然后，当他的马蹄踏入贫民窟的深处，就在昨天公主分发面包的地方，一群人围在那里，现在时间还太早，显然不是公主，带着好奇心，伊曼努尔牵着马靠近了人群。
他将马拴在了旁边一棵落满雪的矮杉树上，拨开人群，走到了最中间，那里没有公主，只有一个趴在地上的女孩，身子下面被血融化的雪已经再次凝固了，她的衣服被扯掉了一半，整个左肩露在外面，已然没了一点血色，她深棕色的头发披散着，脖子上满是淤痕。
伊曼努尔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昨天的那个女孩，当看见她右手被切下的食指和中指后，自言自语道：“是我的错，那枚银币害了她。”他的语气很平静，因为相比起相逢，他更适应离别。
“谁杀了她？”伊曼努尔从口袋里抓出了一大把铜币，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围观的人群问道。
“是三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年轻人，都穿着旧军靴，他们就在那边的赌场赌博。”一个断了半个门牙的老人指着离这里不远的一家门脸不大的赌场说道，伊曼努尔将钱塞在了老人手里，从人群中出去，径直走向了赌场，不一会儿，他就拎着四个已经离开身体的脑袋走了出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一边的雪堆里，然后抱起了已经僵硬的女孩。
“对不起……我们回家吧。”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