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吻她是在她家的牛棚里,那时他还拥有双臂,他轻轻托着她的脸颊,感受着那春风般的温暖,尽管这个早就没有牛的牛棚里仍散发着牛粪味。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天上只有几片零星飘过的云彩,他们一起坐在田埂上,聊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偶尔会说出一两句在他们看来颇具哲理的话,多半是哪个路过的吟游诗人唱过的词被搬了过来。
他们都没读过书,因为不喜欢教会的繁文缛节,所以从教会的识字团契毕业后,阿利亚就再也没接受过教育,姬玛倒是比他强一点,她偶尔会去听圣徒布道,她觉得那些关于乌月神的故事听多少次都听不够,偶尔会在教堂外遇到教区掌教,他是个慈祥的老头儿,每次见到她都会给她一些椒盐卷饼,她很喜欢这种有些发硬的咸味食品,这比她们家那味道寡淡的炖菜好吃多了。
她母亲做饭的时候舍不得放盐,因为盐的价格并不便宜,听说领主家的饭菜味道很香,毕竟那是手握三万军队的边境伯,即使盐卖的再贵他也能买得起吧,姬玛这样想着,她很想尝一口领主家的饭菜,不过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妄想。
姬玛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乌月神信徒,他们总是会遵照神的旨意慷慨的给予别人帮助,尽管他们自己也穷得快揭不开锅了,阿利亚家里的情况更糟,从丈夫和长子死后,阿利亚的母亲就病恹恹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是乌月神指引着他们继续生活下去。
可惜没过多久,教会就被边境伯的那些爪牙赶走了,临走之前,老掌教最后给了姬玛四个椒盐卷饼,她将两个留给了父母,一个送给阿利亚,剩下的一个自己留着一点一点吃,可即使她每次吃得再少,也还是一点一点在变小,最后连一点渣都不剩了,一想到连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教会都离开了,姬玛就觉得难过。
姬玛的难过都写在脸上,这样的表情她持续了很久。
冬天的时候,阿利亚去领主的城堡里帮忙翻修,他看到厨房里有不少椒盐卷饼,便悄悄拿了两个揣在怀里,准备回去给姬玛吃,让她快乐起来,却没想到被女仆逮了个正着,她告诉了领主,领主二话没说就亲自动手砍下了他的双臂,他血流如注,不久便昏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他被从领主的城堡丢出来后,一名路过的教会执事为他包扎、替他向神祈祷,终于,一场高烧过后,阿利亚活了下来。
失去双臂的阿利亚郁郁寡欢,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了,他无法再去田里干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再没有其他事可以做,连上厕所都要别人帮忙,所以他就尽量减少吃东西喝水,身体日渐消瘦,他那病恹恹的母亲也终于精神崩溃变成了疯子,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后来有人说在山里看见了她的尸体。
姬玛知道阿利亚是为了自己才变成这样的,所以主动承担了照顾他的责任,村里的人都觉得她傻,她性格开朗大方,长得又漂亮,嫁给哪个领主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就算跻身不了贵族,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何必在这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这些言论非常刺耳,她为此和村里人大吵了一架,后来就没有人再提过这个问题了。
姬玛的父母很支持她,他们家是奈尔基战争时期逃难到这里的,那时候阿利亚的哥哥参了军,每个月都会托人将一大半军饷带回家,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在他们的接济下姬玛一家才得以生存下来,如今阿利亚家变成了这样,他们的态度是照顾阿利亚理所应当,不过这份理所应当到姬玛嫁人的时候就结束。
姬玛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暗自决定要和阿利亚过一辈子,她开始攒钱了,为了多赚些钱,她贿赂了女仆长,为她在城堡里安排了一份擦洗的工作,边境伯非常讲究,所到之处必须一尘不染,所以仆人们的工作很辛苦,不过薪水也很可观,第一次发薪水的时候姬玛开心极了,她算了算,照这样的速度下午,用不了两年她就能存够钱,到时候她就带着阿利亚去别的地方生活,去一个远离边境的地方,买一小块地,一边种地一边照顾阿利亚。
那段时间阿利亚经常梦见自己的哥哥,自己如今也到了哥哥当时的年纪,可哥哥是在战场上手握长剑英勇战死的,现在自己却连锄头都拿不起来了,姬玛的照顾让他心怀愧疚,他觉得自己不能耽误她,她却不这么觉得,而她越不在乎,他就越在乎。
姬玛非常害怕城堡里的人,他们时常抓一些女人来,有不少是买来的奴隶,也有一些是附近村里的女人,她们会被带到城堡的地下,据说那里有一座地牢,边境伯会在那里“享用”这些女人,因此姬玛从不说多余的话,她出门前还会刻意用泥土把自己的脸蹭的脏一点,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她都平安无事。
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也是个虔诚的乌月神信徒,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知识太过欠缺,才导致她只能做这些粗活,等离开这里后,她会找当地的教会去读书,如果可以的话,在教会里当上修女甚至圣徒,那他们两个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久后,城堡里开了一场宴会,来了不少贵族,各个都穿着奢华的衣服,身上随便一个首饰都能让姬玛一家人一辈子吃穿无忧了,但她并不羡慕他们,甚至仇恨他们,因为他们夺走了阿利亚的双臂,不过她也奈何不了他们,帝国法官永远不可能为底层百姓说话,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但他们不会让她如愿的,宴会的时候她负责为他们倒酒,其中一个年轻的男性贵族从口袋里拿出了几个玻璃瓶摆在桌上,里面装着颜色怪异的液体,姬玛倒完酒后,他称赞了她倒酒的手法娴熟,并赏赐给她其中的一瓶。
“喝下去吧,这是对你辛勤工作的谢礼。”他微笑着说道,他的样子太过彬彬有礼,以至于让姬玛放松了警惕,姬玛迟疑了片刻,还是打开盖子将液体全部灌进了嘴里,一股潮湿的稻草被点燃时产生的烟熏味瞬间在她口腔里扩散,她看到了那些贵族们的表情,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一个人都是一脸坏笑。
那天姬玛回去的很晚,她没有对阿利亚微笑,也没有和他说工作中看到的新奇事,只是轻轻吻了他的额头就离开了,阿利亚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直紧紧拉着女仆裙的领口,只看到了她疲惫的表情。
那夜她坐在河边,盯着河水反射的自己的身影良久,她走进河水中拼命清洗自己的身体,却怎么都洗不干净,她觉得河水都让她弄脏了。
她染上了“魔药”瘾,边境伯手里有那种“魔药”,她不想向他低头,也不想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再交给他,她觉得自己的毅力很强,一定可以克服“魔药”的反应,可当那痛苦的感觉发作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
为了得到“魔药”,她同地牢里那些女人一样成了边境伯的玩物,唯一比她们强的一点大概就是她拥有着“自由”,她痛恨着这样的自己,但又无法左右任何事情,包括自己的身体,边境伯给了她更多钱,她把这些钱全部存起来,放到了阿利亚的陶罐里,他还有双手的时候就开始将攒的钱都放进那个罐子。
她开始躲着他了,她害怕看见他的脸,她不敢再用自己肮脏的嘴唇去吻他,连直视他的眼睛都不敢,她觉得自己成了怪物,比传闻中的女巫还要可怕,她现在倒是希望自己是女巫了,至少还能用魔法莱反抗。
后来她真的反抗了,在被边境伯按在床上的时候她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这徒劳的反抗换来的不是自由,而是一顿毒打,随后她被丢进了地牢,有在城堡当差的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姬玛的父母,他们不知道哭了多久,四处找人说情,一切都是徒劳,就来他们眼泪流干了,就开始变得木讷了。
阿利亚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跑去拦住边境伯的马车,跪下恳求他放了姬玛,得到的只有来自他爪牙们的一顿毒打,在他想尽了办法之后,终于走上了前往王都的路,他觉得只有王都的主教大人能救他了。
一路上,他受到了不少教徒的帮助,磨穿了好几双鞋,无数次失去平衡从陡坡上滚落,也曾像虫子一样蠕动前行,历尽艰险,他终于来到了主教的面前,这次终于同他想象中的一样了,主教是个慈爱的人,不仅亲自见了他,还让枢机执事连夜带他向格兰进发,他说格兰的大公陛下会解决他的问题。
“地牢里的女性全都放出来了,我挨个问了,里面没有姬玛,也没人见过她。”伊曼努尔这样对阿利亚说道,他从宝座上走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神情沮丧极了。“那家伙一口咬定从没见过姬玛,我甚至把剑都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告诉他那是我妹妹,他都无动于衷,真想一剑杀了这狗杂种!”
“陛下救出那些女人的时候,她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我们还发现了不少男人的尸体,那惨状……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公国首相伊顿说道。
“谢谢,谢谢陛下,谢谢大人,如果没有你们的努力又有不少家庭要陷入悲伤了。”没想到本该悲伤的阿利亚却反而安慰起伊曼努尔来了,此刻他的内心无比平静,头脑也变得更清晰了,一个计划在他的头脑中产生了。
“我能向您要一样东西吗陛下?”
“只要是我有的。”
“给我一把剑,结实一点的。”
“要绑在断肢上战斗吗?”伊曼努尔早就看到了他右侧断臂上磨出的茧,以前在战场上也有士兵这样做过。
“是的,这段时间跟着弗里德里希学了不少,没想到他年纪不大剑术还挺厉害。”
“他是我们这用单手剑最厉害的。”伊顿说道:“这么说你已经有计划了?”
阿利亚点点头。
“帝国的领主内斗会引发巨大的问题,所以请原谅我不能公开帮助你。”伊曼努尔对伊顿说道:“为他准备铠甲和趁手的剑,还有公国骑士勋章。”
伊顿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欠身行礼后便离开了宝座室,只剩下阿利亚流着泪满心感激地看着这位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