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AIDIN 更新时间:2021/5/9 16:01:52 字数:2224

我心中一惊,隐隐感到此人话里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周朝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王伐纣,是以有道伐无道,何至于对前朝戒惧至此?”

“不错,”卫律耐人寻味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方面,说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面,却对一个声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备防范,连语言文字都要禁绝。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历史,并不像我们通常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商无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见了吗?不说别的,此书就与这世传的正史多有矛盾。”说着,卫律拿起几案上一册简牍,道,“根据此书的记录,从文王到武王,对到底要不要伐纣这件事,其实一直带有很深的疑虑。文王托言吉梦,宣称‘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这样的舆论?岂有宣告自己继承一个臭名昭著的王权统绪以争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个噩梦,便惊恐地对周公说:‘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吗?怎么听起来好像见不得光的密室阴谋?武王几次与周公交谈,都提到‘天命’一词,言语中既敬又畏,并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开导解释,才能把那种深切的恐惧压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惧什么?他说的‘天命’究竟是什么?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况下,难道说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力量可能使父子两代的努力毁于一旦?”

我看了看那册简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怕是言过了。这部《周书》我看过,用语虽古,但所记之事耸人听闻,和传世的《尚书·周书》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八九是后世伪托。”

“伪托?”卫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轻叩着几案,悠悠地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你是史官,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史实’是怎样打造出来的。拿着史笔的,都是最后的胜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历史,是谁记录的?还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来被奉为楷模的明君圣主,几乎有如完人。这形象从何而来?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根据需要取舍材料,抑扬涂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来,忿声道:“并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为的那样!”

卫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过,抛开那些真假难辨的定论,只以一个正常人的常识来判断:赤雀丹书、飞熊入梦、白鱼入舟、火流王屋……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还是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以至必须百般捏造、托言神迹,才能打破民众根深蒂固的恐惧,鼓动起事?武王牧野誓师,列举商纣王三大罪状: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讨伐一个不共戴天的敌手,理由竟是对方亏待自己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异常的宣战誓言?一切事后看来反常的东西,在当时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使它显得正常。《牧誓》的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武王要讨伐的对象,拥有时人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战,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唯有谴责他背弃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证明征伐的正当!

“再看那一道道颁行天下的号令文诰,遣词行文中,周也从未否定商的正统地位,举事之前,称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灭商之后,说‘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总之反复强调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奉天命继承商的大统。

“武王进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是安抚商的贵族遗老:释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缮王子比干的坟墓,甚至把殷商遗民都封给了纣的儿子武庚!对一个恶名昭著的旧政权,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这样处处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义谦退,那些殷民难道没脑子吗?舜避帝位于尧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遗民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前朝旧主何等罪恶滔天?怎么不自发地弃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还发生了管蔡之乱。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宁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亲,也要帮助一个前朝王子复辟!武庚成事,带给管、蔡的好处,还能超过西周的?周公为镇压这次叛乱,东征三年,死伤无数,《诗》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如果殷商真有传说中那般残暴不仁、民心厌弃,何以清除殷商的残余势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也许,这种种不解之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绝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计要毁灭商朝典籍,就因为那里面记载了一些周人不想让后世百姓看见的东西!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论,隐瞒得越严重,真相必然就越惊人!”

卫律缓缓地说着,语调平静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又一个炸雷,震得我心惊胆战。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在史学上最大胆、最耸人听闻的言论。然而他的每一句话,又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卫律,半晌才道:“知道吗?你这人……很危险。”

“危险?”卫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听说太史大人为人正直,治史严谨,素以晋之董狐、齐之太史自勉,想不到连探索这样一个遥远时代的真相,都视为畏途。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真实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被他说得竟一时呆住了。

卫律合上简牍,站起来对我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给在下的帮助。在下职分卑微,无以为报,给大人一个建议,希望对大人有用:商朝对巫术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闻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长久者,但殷商却是个例外。从这里下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完,卫律向我再施一礼,便向石渠阁外走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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