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怔怔地看着那个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
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孔安国学过……
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
“大人,”张胜奇怪地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他刚才说什么‘撑犁孤涂’,那是什么意思?”
张胜道:“那是单于的传统称号,胡语‘撑犁’的意思是天,‘孤涂’的意思是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和谈并无多少进展,单于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后来,干脆带了一帮亲贵外出行猎去了,把汉使一干人晾在了单于庭。
苏武既不熟悉此地情况,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一筹莫展。想找张胜商量,但张胜也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时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力,无处不在的无形重压……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总是不断重复这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来自哪里?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样?
胸口像被一块奇重无比的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压力捂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无法喘气了,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挣扎着,希望能挣出一丝松动,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气。但没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茧中,要命的是那茧还在不断收缩……收缩……
他要窒息了,他会死的,他会被活活闷死的!
他会死在这场噩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不,不能这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挣脱那捆缚在身上的压力!
可是他实在无法呼吸,体内残存的那点空气被一点点挤出,手和脚越来越软,力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无从挣扎,头脑也渐渐陷入了模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迅速从他身上退却。
他得救了!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梦里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
原来真的有声音,正是这来自外界的喧闹声救了他!
他没有去细听那喧闹声到底是什么,他在回忆那个梦境。因为这次是中途惊醒,梦中的情形异常清晰。他闭上眼睛,抓住那残余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这梦境,他好像……真的经历过!
在过去……
不,不是在前几次的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实的经历……
到底是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有那样怪异的经历?
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隐隐熟悉的感觉又悄然远去了。
不,这一次他一定要弄个清楚!他摇摇头,静下心来,轻轻将刚才那种微妙的感觉拾起,如抱起一团无形无质的混沌之气,不去细看,不去触摸,只是慢慢体悟那个浑然的整体,一点一点地感受……
渐渐地,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个封闭了很久的角落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心里有一丝欣喜,他知道,这次他终于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来!”张胜踉踉跄跄地冲进营帐,“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显露出来的真相迅速退缩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里。
苏武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远处是匆匆的脚步声,混乱的马蹄声,无数匈奴人的吆喝呼喊声,金铁交击声,乱作一团。
“出什么事了?”苏武一下坐起身来,抓起枕边的佩刀,道,“外面怎么这么乱?”
张胜没有回答,直接扑向帐篷角落,打开那里的一个衣箱,疯狂地翻拣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么一点……这帮笨蛋!”
苏武眼中的张胜,从来都是好整以暇,指挥若定,从未见他像今天这般惊慌失措过,不由得暗暗心惊,道:“张副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胜脸色苍白,翻拣衣物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喃喃地道:“我说准备还不够,再等等。偏要动手!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费一张好弩!”
苏武倒抽了一口冷气,快步走到张胜身边,道:“张副使,你、你们杀人了?”
张胜道:“不是我,是他们。我找了几个内线,让他们……唉,来不及说了。”说话间已从箱底翻出两套胡服,扔了一套给苏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们立刻就走,马就在帐外……”
苏武一惊,没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张胜的手,道:“等等,你先说清楚,什么内线?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张胜道:“我认识这里一个人,叫虞常,是卫律身边的千夫长,愿意帮我们联络一批人刺杀卫律。”
“刺杀卫律?!”苏武愕然道,“你疯了?谁叫你去杀他了?!”
张胜看了苏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个极之离奇的怪物:“大人,你以为陛下叫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武道:“不是为了……找回那面石镜吗?”
“石镜?”张胜冷笑一声,道,“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一面镜子?”
苏武的心一沉,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道:“不为石镜?那是为了什么?”
张胜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贼的命!”
苏武道:“胡说!真要杀他,陛下怎么没给我这样的密令?你在自作聪明……”
“不是我自作聪明,”张胜又是一声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聪明了。那逆贼当年为什么要叛逃?叛逃时又为什么要偷走那面石镜?整个宫里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苏武瞠目道:“你、你说什么?”
张胜道:“当年在长水营中,他的骑射功夫第一。进宫为郎,又特许可出入天禄、石渠二阁。宫中机要密件、珠宝珍玩不计其数,以他的身手,什么偷不到?为什么偏偏是那面石镜?就为了打击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献媚?那干脆去偷玉玺好了!他偷石镜,是因为他喜欢李夫人!”
苏武脑子里嗡的一声,道:“什么?你、你说卫律他……”
“对!他喜欢李夫人,喜欢这个世上陛下最喜欢的女人!”张胜大声道,“活人争不到,死人也要争!”
苏武道:“怎、怎么会……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张胜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难道除了养马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吗?你不知道李夫人进宫前原是舞伎吗?你不知道卫律曾两次救过夫人,差点连命都丢了吗?你不知道夫人难产而死,卫律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差点杀了太医令吗?柏梁火起,石镜被盗,稍知内情者谁不是立时猜出是他干的?你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