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伸向前胸的衣襟,迅速握住了那个东西——基努列的圆盘。
还有四秒。远远的,我能够看见拉蒂斯在地上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被士兵又一脚踢到在地上。
别怕,拉蒂斯。我这就来就你。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圆盘的具体用途,但身为轮回之灵的寄宿体,想必会有一些功能可以帮到我的。眼下,只能赌一把了。
我左手握紧了圆盘,有冷汗从我的掌心、脸颊上流下。
还有三秒。那边的人影还在晃动,我越发的焦急。
将玛戈注入圆盘,感应着自身对圆盘的亲和,顺应着玛戈在体内自由地流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还有两秒。再坚持一下,拉蒂斯。
光芒从手掌与圆盘的交接处绽放,随后光芒愈加耀眼。那里的一群人停下了对拉蒂斯的欺凌,像是望向了这边。
很好,就快了。
最后一秒。圆盘倏地消失,我听到一阵破风声从耳畔传来。有娇俏的声音传出:
“主人,我总算再次见到您了。”声音由近到远,最后飘向了那群人的地方。
是基努列。
随后远处的士兵瞬间倒伏一片。我甚至没有听到一声嚎叫,只看到为首的中年男人刚举起刀的右手瞬间消失,血嗤嗤地向外冒出,他捂着胳膊嘴巴动了动便倒地不起。而周围的所有士兵连动都没动,瞬间倒下。
一片血雾在草坪上散开。
拉蒂斯!我心下大惊,顾不上有埋伏什么的,立刻爆出狂风,几百米的距离转瞬及至。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四处倒伏的尸体和……一名身着黑色短裙的白发少女。正背对着我,垂首而立。
“拉蒂斯……”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拉蒂斯吗?
身材、衣服与她别无二致,可是那一头白发究竟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我不敢接着想下去了。
面前的女孩听到我的呼唤,转过身来。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她的容颜。熟悉的肉嘟嘟的小脸,小巧挺拔的鼻子,琥珀色的大眼睛……只是这双眼睛已然有些发红。眼角耷拉着,嘴唇紧闭着,一副痛心入骨的表情,下一刻,两行眼泪滚下。
“主人……”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似是有些委屈。
震惊如洪水决堤,顷刻间将我冲垮。我望着少女曾经光洁亮丽,现在已然千疮百孔、遍布血污和泥土的黑色短裙,有种悲伤如同喷涌而出的冰冷水流扑面而来,狂暴的几乎使我窒息。
“你……刚刚叫我什么?”
“主人……”少女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嘴巴紧紧地闭上,不敢再出声了。睁着两只红彤彤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一时间,我只感觉到了天旋地转。我下意识地摸向怀里,圆盘早已不见。
如果基努列的存在需要载体的话,圆盘已经消失,而站在我面前的人就是……
“基努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地冲眼前的女孩大喊。泪水奔涌,止不住地往下流,瞬间就打湿了墨绿色连衣裙的上襟。
“是!主人!”眼前的女孩赶紧站直了身体,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好似人偶般精致。然后两道鼻涕从小鼻子流了下来,她也不敢伸手去擦。就这么任它一路向下滑……
我拖着颤抖的脚步,走到她的面前。向着面前黑夜中伫立的女孩遥遥地伸出了手。
小女孩似乎很害怕的赶紧闭眼缩了一下脖子,不过她的害怕是多余的。我伸手为她揩去了鼻涕。
预想中的惩罚没有到来,女孩慢慢地睁开了眼。扑簌扑簌的大眼睛盯着我,眼角还挂着亮晶晶的东西。
“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忍着泪水,声音颤抖着,尽量温柔地问她。生怕再吓到这个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女孩。
女孩见我没有要惩罚她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拉蒂斯死了。”她轻声细语道。
尽管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我的心里仍然一时无法接受。
女孩有些甜腻的声音向我发来沉重的讣告,宣判了那个总在我面前撒娇,对我一心一意的可爱女孩子的消逝。像子弹击穿了记忆的玻璃,碎片带着流年的岁月,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那个女孩,回不来了。
这么些年,除了雪儿,很少有人让我有为她拼命的冲动。哪怕握着一丝希望,也想要带着她活下去。
我渴望有人能陪在我身边,即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自己的孤独。但它就像附体之蛆虫一样永远甩不掉。反而,尽力否认自己孤独的我、为了寻找自己存在价值而混迹在人群中的我、一直自欺欺人的我,像个小丑一样戴着假面。可悲又可笑。
我轻轻抚摸着面前女孩精致又细嫩的脸颊,为她擦去灰尘与血迹。擦着擦着,泪水再次落下。
我的手开始用力,随着泪水的流下不住地擦着女孩的脸。
“拉蒂斯......”
“拉蒂斯拉蒂斯……”
“拉蒂斯……咳咳……拉蒂斯拉蒂斯拉蒂斯拉蒂斯拉蒂斯啊啊啊啊……咳咳……”
女孩的脸被我揉搓的有些变形,她呆呆地站在面前,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我也不明白,只想着**面前女孩肉嘟嘟的小脸,好像这么做就能更接近那个已经离开这具躯壳的女孩的灵魂,这样做就可以将她拉回。可是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她,任凭我怎么捏她的脸,她也不会再害羞地低下头,随后又微笑着向我扑过来。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我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的双手松开了基努列被揉的通红的小脸,凄厉的哭号回荡在庭院中。我缓缓地、缓缓地把手搭在了基努列的肩膀,低垂下头,不再看她的脸。
除了雪儿,拉蒂斯是我最依赖的人,也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父母一面的我,成天幻想着自己是被爱包围的人,父母只是工作忙没空来照看我,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不需要别人帮助。
因为我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我有爸爸妈妈,至少我不是孤儿。
然而这么些年来,有困难时第一个站出来帮我的只有雪儿,父母的影子一次没有见到。只有偶尔来的信告诉我他们还活着。然而除此以外,再无他事。
就好像我已经和世界再无瓜葛。
我一直抱着能和父母见面的希望……可去他妈的希望吧,就连在我面前的人都保护不好,谈什么空洞的希望。渺茫的希望都是毒,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一根一根地划亮火柴,最后在“希望”里死去。
在冰冷的异世里,只有拉蒂斯的温暖,才能使愚蠢的我找到被保护的感觉。
可是她死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着她的相貌体温柔软漂亮的脸蛋却不是她的另外一个人。
我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女孩的脚边。女孩也赶紧跪下来,哭着继续说道:
“在我出手之前,他们已经把拉蒂斯折磨的不成样子了,也许……也许她们根本就没想要让她活着。这些人,将愤怒发泄在了一个柔弱的少女身上……”
“别说了!”我仰起了头,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想起了那阵马蹄声,那是不幸的预告;想起了拉蒂斯刚被带出来时跌跌撞撞的样子;想起来她拼尽力气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小姐……”;想起了这些士兵在我的面前对她拳打脚踢,而我却在远远地看着,心里告诉自己:
“就快了,就快了……”
我从未有过如此痛恨自己。第一次觉得,扮小丑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都、是、我、的、错,这五个字我没有说出口,我不愿接受事实,更不想将错误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都是他们的错,与我作对就是错,害死了我心爱的女仆更是错上加错。
他们,都是罪人,都该死。
“呵……呵呵……”我感觉到自己笑了出来。确实,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像是什么禁锢在我身上的东西“嘣”的一下断了。我终于可以自由翱翔在这片黑色的天地间。
随后我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是魔王,你是我的仆人。基努列,你认为作为魔王,我应该怎样惩罚这些罪人?”
被我的神态吓到的少女,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回道:
“将这些……卑劣下贱的人类全部用灼热的尖刺刺穿,投入无尽地狱最深处,让他们永受穿刺之苦与地狱之火的无尽灼烧。”
“说的对。拉蒂斯是我做出了承诺要保护的人,她多么可爱啊……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但是能欺负她的只有我,保护她的更是我!这些罪人,竟敢违背了我的旨意,将她折磨致死。太不幸了,所有的逆命之人,都将承受我的怒火。待我回到这片大陆,所有逆贼,都将迎来终结。这是……他们自找的。”
我站起身来,墨绿色的连衣裙随风飘动。在黑夜的衬托下,远处的崇峦叠嶂都匍匐在我的脚下,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名为孤寂的黑暗之中。
背对着月亮的我,翠绿色的眼眸射出冰冷的光。直直地望向城堡的方向。
“我的王……”基努列小声说道。她仍然跪着,将身体深深地贴到地上。
“基努列,你不用动手。等我……将这些逆命的罪人诛杀殆尽。”
……
宁静的夜晚,山下的鹰鹫村村民已经早早的回到家中。温馨的小屋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与快乐的声音,那是长辈与晚辈的玩闹。小孩被逗得咯咯直笑,大人们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打心眼里感到幸福。
平静的生活才是所有人所共同期盼的吧。与家人在一起,和最爱的人长相厮守,不去考虑未来和死亡哪一个会先到来,努力地珍惜着当下的每一秒。人生……本应该如此度过吧。
然而,城堡里那个身穿墨绿色连衣裙的人,怕是无法没有体会到。
巨大的长满了尖刺的黑色巨兽卧在群山之巅,惨叫声不断从里面传来。哥特式城堡内部,已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断肢满地、血流成河,成堆的尸体四处倒着,每一个尸体都穿着银白色的盔甲,脸上挂着仿佛见到恶魔的表情。
“人家才不是恶魔呢,明明是魔王的来着。”
我盯着眼前因为恐惧而不住颤抖的男人,挥手将他的身体开了一个洞。
男人软软的倒了下去,分不清是泪水汗水还是口水的混合液体带着血液从他的嘴角留下,他的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你这个……恶魔。”
“都说了我不是恶魔啦,不要把我当成那种没有底线的家伙。”说着,我又照着他的面颊挥去一掌,瞬间削去了他半个头颅。红白之物四溅,我有些恶心地立马避开。
啊,身上都是血了。
原本墨绿色的长裙现在沾满了血迹,就像开在枝头间娇艳欲滴的玫瑰,一朵一朵、一簇一簇。我就像被花朵簇拥着的天使一样美丽呢——啊不对,我可是魔王,比天使美丽几百倍几千倍的魔王大人。
真是漂亮。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将沾上了血而凝成一绺一绺的火红长发向后甩了甩,接着寻找躲起来的士兵。
“在哪呢~大家出来啊。躲着多没劲啊。”
魅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城堡中,没有人回应。
哒、哒、哒……高跟鞋敲击在石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幽幽地回荡在四面石壁的城堡内。
我转过几个弯,上了楼梯。血脚印一朵一朵地绽开在我的身后。
穿过熟悉的廊道,走过我曾紧抱着拉蒂斯哭泣的小花园。花园里的花仍旧开着,仿佛还在等着女仆来精心地照料她们,等着主人笑着欣赏她们的美丽。
走过楼上的餐厅,我又看到了那副巨画。里面的魔王,熟悉地让人心安。
就在我准备离开餐厅时,一阵金铁碰撞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警觉地扭过头,一个高大的士兵跌跌撞撞地从阴影里突然窜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挥出手臂,看不到的风刃割裂空气,划破面前士兵的喉咙。
“菲……丽儿……”高大士兵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后面还有想要说的话,被我生生地打断。
但仅仅是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还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是老公爵。
怎么会。
我迅速飞扑到他的身边,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搂了起来。
我嘴里一边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抖着手替老公爵摘去头盔。老男人湖蓝色眼睛的瞳孔有些涣散,一头金发已经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打湿。有血同时从他的脖子和嘴里冒出,一股一股的,流到他的盔甲上,流到我的连衣裙上。将身前所剩无几的绿色统统染红。
老公爵的嘴巴一张一合,艰难地想要呼吸。嘴唇抖动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是……我没用……对不起……女儿……快……逃……”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我从他的身边推开。我有些不知所措,被突然的变故惊到,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老公爵的身体僵硬地砸在地上,坚硬的盔甲“梆”地将地板砸出几块碎石屑。小石屑滚动着散开,有的滚到了我的脚下,将我从定格的世界拉回了现实。
我一只手拄着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躺倒在那里的老公爵。血还在不断从风刃切口处往外面流,越来越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大脑瞬间空白,我想不起来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回去吗?
在我搞清强大的老公爵为什么会被套上盔甲推出来,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之前,我下意识地这样想到。我貌似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我再次沉浸在了巨大的无力感带来的悲伤中。跪坐在地上,我呆若木鸡。
在我不知道的某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此时地上的鲜血开始缓慢流动,就像有了生命般,形成一条条血蛇。血蛇扭动着爬出餐厅,爬过花园,爬过楼梯,最终融入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