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清醒,混杂着医用消毒水的空气进入我的肺部。隐隐有阳光照在我的眼皮上,但是我却睁不开眼睛。正当我努力撑开眼皮时,眼球微动,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有柔嫩温暖的触感传来,替我擦去了眼角的泪。
“看样子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呢。”雪儿的声音传来,有些清冷但难掩其中的温柔,就像清泉流淌,沁人心脾。期盼已久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国传来,又仿佛四月的阳光撒满街道,你不经意的回眸,便看到了那道心心念念的倩影。
“雪儿……”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喊出声来。
“喂,邱宁,你说……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感受呢?”雪儿的声音很平淡,带着她一贯的冷静。但我竟然没想到,她竟然会对还在昏迷的我问这个问题。
她知道我醒了吧,肯定知道吧。但我还说不出话来啊,好气……好想告诉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啊。
“我看到你嘴唇动了动,是醒了吗?不过这几天也时常看见你流泪……看见你嘴唇微动,可你还是不醒啊。”
是吗,原来我这么爱哭啊……可能是感情受菲丽儿影响,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吧。
“喂……你倒是快醒来啊,医生护士都说你没事的。我在这里陪了你这么久,你倒是心怀感激地赶紧给我醒来啊!”
雪儿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温度通过掌心传到了我的心里。我心说人家也想醒来啊,可是都到这个份上了我眼睛张不开嘴动不了身体四肢还像死尸一样僵硬着,我能怎么办。
突然想起了基努列,想起了老公爵还有拉蒂斯……所有我希望保护的人。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我可是魔王啊,是来着吧……是的吧。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呢?
一场为了让我认识自己其实是个小丑、废物,自欺欺人的可怜的家伙的梦。
一个一无是处的、连爸妈都弃之不顾的烂人。
我到底没想明白我是怎样混到这个地步的,为什么没有朋友,连父母都一直避我不见,我……有那么讨人厌吗?
搞不懂,感觉世界都亏欠我,它凭什么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呢。
啊对……每个人都是哭着出生的呢。
雪儿的手将我握得有些紧,她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讲着发生在她身边,那些形形色色的、多姿多彩的生活。讲到围绕在她身边,那些优秀的男男女女,那些她得到的荣誉、她取得的进步……啊,都与我无关,精彩的生活是属于你的,咱们的人生注定不会相同。
有你作我唯一的朋友,我真的已经很感激了。
“但是那些与我无关啊……”雪儿轻飘飘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将我激得心里一阵哆嗦。
太伤人了你,趁我躺这里给我个loser将这些话,你是不怕我和你绝交吗?
嗯,我确实不敢。你是我惟一的朋友了……我想了你将近十天的……
“因为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啊,学习、潜水、演讲、跳伞……我一直在尝试,想方设法找到一个我可以追寻一生的爱好,可是无一例外的……即使我将那些事情做到最好,我也提不起一丝兴趣,我也……无法转移自己对你的关注啊……”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的,我一直都不明白。哪怕我尽力想出数十个你的优点,我也不敢说这叫作喜欢你……因为这些东西,糖糖也能说出一大堆的。”
“只有当我陪在你身边时能带给我的安心和心跳不已,这种矛盾的感觉刺激着我时;当我看到你和糖糖在一起时我心里的不甘、烦躁这种糟糕的心情刺激着我时,我才能理解什么叫作喜欢。”
“真的……自从六岁那年遇见了你,我感觉到我的人生都是为你存在。我常常会把“我”和“你”搞混……我是不是很笨啊……但是呢,就像那句话说的,静下来想你时,感觉一切都美好的不可思议。”
别……别说了……仿佛有把刀搁在我的心尖,我生怕下一秒会被触动心弦,锋利的刀会瞬间掉落,将我的心割去一大半。
“你这么帅,又努力勤奋,更是世间罕见的善良……我都想不到我有什么办法喜欢上除你以外的人……追随了你这么多年,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总算感觉能跟上你的脚步时,你倒在这里不起,你让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你知道吗。”说到后面雪儿的声音逐渐哽咽。说真的,我其实从没见过雪儿流眼泪。
即使是小时候被人欺负,她也从没掉过一滴眼泪。我将那些欺负她的人全部赶跑后,她只会低头整理整理,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开。比起我,她可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
“你陪伴了我那么多年,保护了我那么多年。春秋冬夏、潮涨潮落,多少个梦里我都会梦到你,背着我穿过小时候社区栽满了流苏树的街道。梦里的我们穿过初夏的街道,游过白茫茫的、覆霜盖雪的世界……即使那时候我比你高,每次被欺负的我都是被你背回家。你……什么时候能再背我走走那里啊。”
雪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放在心头的那把刀掉了,唰的一下,割掉了心头一大块肉。
我其实爱着她的,一直都是。心里的自己一直在撒谎,我瞒着自己近二十年,将一切我不敢接受的感情——孤独也好、自卑也罢,就连爱意都被我藏了起来。就像一个,不,就是一个胆小鬼,以为藏起来就看不见,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不存在就不需要面对。
然而我必须要摘掉我自己的伪装了。即使能逃过其他人一辈子,我永远也无法逃过那个懦弱的自己。
所以我,我,可以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的。我心里有多迫切你知道吗?要是我现在能张嘴说话,我肯定会满口答应下来的。
就像从前一直那样。
所以动啊,你这张嘴。动啊、动啊!
“我……可以带你……去啊。”
眼睛还没张开,嗓子还有些沙哑。我费劲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一时间,我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什么东西落了地。
而我的床边,竟安静了下来。就连雪儿的抽泣声都听不到了。
“你刚才,说话了对吧。”雪儿的声音再次响起,竟有些紧张。照在眼睛的光瞬间变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你醒了是不是?那我现在对着你的嘴说,省得你这个总爱忘事的家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要直接传达到你心里。”
我听到了雪儿吸气的声音,随后我的嘴边清楚的响起四个字:
“我喜欢你。”
“我爱你。”
几乎是脱口而出,四个字变三个字,多少年我自欺欺人的感情再一次被我否定,被我简简单单地概括到一个字里。
眼睑处的阴影突然消失,亮光再次照到了我的眼皮上,竟比之前更加强烈。
啊,刺眼。我不由得睁开了眼睛,结果又被纯白的阳光再次刺到眼睛,我赶紧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半明半暗间,我终于看到了那张我朝思暮想的面庞。
我看到了雪儿通红的眼睛和空荡荡的病房,忍不住轻唤出声:
“雪儿……”
面前的女孩终于没忍住,眼泪倏然流成了两条银线,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她一只手握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只手开始在我身上轻轻拍打。嘴里含糊不清地轻骂道:
“醒了还不赶紧起来……”她一边拍我的胳膊一边骂,“你个偷听的家伙,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美丽清雅的女孩此时一改往常冷冷的气质,完全不顾在我眼中女神的形象,娇俏怒骂着。对我来说,那声音美过玛丽亚-卡拉斯的女高音。
小小的拳头轻轻锤在我的身上,我故意说了一声:
“好疼。”其实一点也不疼,但我就是想看她的反应。
果然,雪儿赶紧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立马凑近了问我:
“没事吧。”
当然没事,就是躺了好几天手脚有些僵硬,稍微活动一下就好了。但我偏偏反着说,故意装作一副痛苦的样子,夸张地告诉女孩我疼死了。
这时雪儿也反应过来,开始用两只手在我身上捶打。
而我也看到了雪儿哭得通红的脸和……鼻子下面挂着的鼻涕泡。
“好丑啊,都不漂亮了。”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你……让你装……让你装。”雪儿两手捶打着我的胸口,嗓音里还带着哭腔。她吸了一下鼻涕,终于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你怎么样了?”她问。
“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啊。”我微微笑着说,眼睛盯着雪儿的脸,一眨不眨。
“医生护士不是都说我都没事了吗,那咱们现在就出院。”
“那怎么行,你的身体……啊!你从哪里就听到了。”
雪儿有些害羞地扑过来,却只轻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疼……”
“你还装!”
……
办好了出院手续,雪儿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确实是一个好天气。冥冥中,我总能感觉有一道温柔的目光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是谁呢?我想不清楚,雪儿就在身边,谁还会偷偷看着我呢?
雪儿搀扶着我,一同穿过医院门口栽种的白桦林。在灿烂又微凉的上午阳光里,我们走过高大的白桦树那洁白的枝干,颤颤巍巍的,像极了一对老夫老妻。在远离医院的玉兰大道上,越走越远,直到化为了洁白世界中的一个圆点。
直到背影消失在漫天的玉兰花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