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大成果,结束了。
帕梅拉和奥妮最后走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彻底没有了光,不过好在群星璀璨,稍微费点力气还是能够看清自己走的是不是错误的道路。就算走错了及时迷途知返也不会费太大力气,可是两个人却执意要按照错误的路线走下去,她们一路错过了宿舍,走出了学院,来到了街上。远处的王宫的光芒在黑暗之中仿佛转瞬即逝,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就好似婴儿的呓语一般脆弱而可人。若隐若现的紫色苍穹包裹住整个王宫,那是宫禁魔女们夜以继日维护着的防御措施,就算是爱丽丝也无法强行破开,就是如此强大。
两人走了好些功夫还是没有走出王都,她们也搞不清楚自己离王宫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又或者他们正在往教会的方向走,教堂和魔女之塔的位置是对称的,她们走了多远?她们实在是搞不明白。
王都没有围墙,并不是因为没有人力和材料,也不是没有必要进行防御,也没有任何原因,这可能就是国王灵机一动的想法,王都就此失去了围墙,就好似一个人失去了衣服。他并没有感到寒冷,也没有缩作一团,他张开了四肢放肆的生长、扩大,他夜以继日的吸取着大地上的养分来充实他的身体,他有力量,能够思考,他是人类的脑。
两人仍然没有走出王都,她们或许真的距离教会很近了,她们仍未看到教会那耸立的顶。黑夜之中一切遮盖住天地的都没有遮盖住天地,一切存在的实体都仿佛不再存在。黑夜温和的如同白日一般包容一切,不同于白日的是,黑夜永远的失去了那悬挂在空中的发光体,那忠实的反射日光的发光体不存在于所有人类的梦里,它真正的溺亡了,又或者说,它原本就溺亡了,只是古早的时候短暂露出了狭小的核。
两人或许已经走出了王都,周围的建筑变了模样,旷野显露出来,不同于白日的绿色植物在目所及处燃烧着,她们看到了吱啦作响的风车,再回头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们回去吧。”奥妮说。
“啊,回去。”
帕梅拉心不在焉的回答道,她第一次感觉到不同于肉体的疲劳。她是个善良的人,善良而富有激情,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多年以来她为了自己的事业,世界的和平而奔走四处,她并不为事业的失败感到惋惜,她内心的火焰从未熄灭,今后也将燃烧下去。只不过这一次她感觉到,那团火焰加进了别的什么东西,原本单纯的火焰现在变了一副模样,开始不择手段的索求燃料,开始不断的蛊惑、侵蚀她的内心。那团火焰,变得像…那群战争贩子。
一个崭新的自己从火焰中走出来,而帕梅拉。
她对此感到恶心。
“今天应该放假,得好好睡一觉。填充魔力醒了再做吧。”
“奥妮。”
“嗯?”
“你有过变化吗?”
“你说什么方面的?”
“就是说。”帕梅拉整理着字句。“你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心境发生了变化。”
“没有吧,我没有感受到过…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们回去吧。”
“哦,好。”
“哟,二位这么早出来晨练啊。”卡尔斯忒娅暗的上半身被暗红色的斗篷包裹,类似于软甲的东西有棱有角的凸现出来。久违的,她穿上了长靴,是那种坚硬到狮子都咬不开的靴子。迅捷剑自然的从左身旁垂了下来,一直不变的只有她的发型,长短不一的三根发辫两根身前一根身后,自然的流下来。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平日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与兴奋交织的矛盾感觉。
帕梅拉不自觉的看向卡尔斯忒娅,并在后者的眼睛当中沉沦,不同于拾荒者的是,帕梅拉并没有看到那沉积的淤泥,她看到了火焰,熊熊的烈火自卡尔斯忒娅灵魂深处愤怒的燃烧着、撕扯着,而卡尔斯忒娅这“人”形的囚笼禁锢了那火焰,宛若那夜莺永囚金笼。
她是如此的难以自拔,甚至没注意到卡尔斯忒娅身边还有人。
“卡尔斯忒娅小姐,她已经看你入迷了哦。”
“我早就注意到了,不过被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没关系的。”
帕梅拉被那笼里的火焰灼伤,急忙收回了视线。
“十分抱歉,失礼了。”
“这位是你的朋友?”卡尔斯忒娅问道。
“她叫帕梅拉,的确是我的朋友。”
“您好,我是帕梅拉,正在为世界的和平而奔走。”帕梅拉如此介绍着自己的时候,她注意到卡尔斯忒娅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那可不简单。”
“那可不见得。”卡尔斯忒娅身边的人说着,闭上了眼睛,“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平就不是难事。”
“这…的确。”帕梅拉有些惋惜的说道。
“这也不见得。”卡尔斯忒娅说,“无论是思想的强大还是肉体的强大,于和平都无益,强大只会使有心者睥睨,强大者亦会傲慢。”
“那大概还是因为不够强大。”
卡尔斯忒娅叹了口气。
“你和你母亲一样难缠。”
“啊,我的名字是琳达·维忒斯,你可以叫我琳达。”
“我是卡尔斯忒娅·伦比道尔。弑神官与吟游诗人,现在为爱丽丝服务,进行一些文职工作。”
“那么,”帕梅拉咬咬嘴唇,斟酌着字句,“您是哪一派的呢?”
“什么派?猫派?”琳达好奇的问道。
“对于战争,魔女之塔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张和平,另一派倾向于战争。没有中间的余地。”
“喂!”奥妮不满的喊到。
“这么说吧,孩子。”卡尔斯忒娅说道,“我认为现在的战争不过是场小打小闹,千百年来人类与精灵之间仅仅存在过几次短短的晴天,其余时间均被战争的阴云覆盖。而且,就如同太阳重复东升西落一样,精灵们失落的土地终有一天会回到他们手上,无需多虑。”
琳达从卡尔斯忒娅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违心,但她并没有指出来,她感觉这会很有意思。
“那您的意思是,我们追寻和平是错误的?”
“我的意思是,和平并不存在,但追求和平无可厚非。只要人还有所需,有关利益与政治的纠缠就不会停止,利益是战争的动机,而政治是战争的推手。因此所谓的和平可能就是阶段性的满足,这在人类的历史当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不能。”帕梅拉攥起了拳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你该做的。力量并不是决定性因素,钻牛角尖也没有意义。”说这句话的时候卡尔斯忒娅身旁的琳达皱了皱眉头,“如果你无所适从的话,不妨就这么走下去,至少后人会寻着你的踪迹超越你——如果你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到来。”
卡尔斯忒娅的话语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仅仅是看起来好看而已,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况且被她说的对象已经无数次听到类似的话了,她对这种话得感觉也已经由最开始的激动转变为现在的厌恶。人可以忍受一辈子只喝白开水,但不能接受一辈子只听到一种话。
但是帕梅拉又意识到眼前的人物绝非善类,她的身上有价值,那种价值便是卡尔斯忒娅自称不重要的力量,如果反战派得到她的力量,所有人都会坐下来好好听话,这样一来和平就不再是理想,而是触手可及的。
梦。
帕梅拉再一次否定了自己。
再一次,杀死了自己。
但她仍会重生。
“谢谢。”帕梅拉说。
“哦,不用。”卡尔斯忒娅感觉眼前的孩子有些奇怪,她的身上有着…生者不具备的东西。“和平也是我所期望的东西,不过我不会为了和平而努力。”
“嗯。”
“嗯?这位帕梅拉小姐显然心不在焉啊。”
“很抱歉,我们的确很累了。不过,我还是建议您考虑一下关于战争的问题。”
“我会的。”
“荣幸之至。”
“啊啊,还没吃早饭吧,这个时候应该准备好了吧…诶?卡尔?!”奥妮惊慌的指着卡尔斯忒娅身后。而卡尔斯忒娅不为所动,保持着微笑站在原地,直到箭矢贯穿空气,呼啸着贯穿她的斗篷,而后中间脆弱的部分应声折断,只留下箭头和短短的一截留在她背上。
“目标很明确,他们。”卡尔斯忒娅抽剑出鞘,“琳达!”
“明白。”
话音刚落,两人默契的朝着后面冲出去,但没冲几步就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四目相对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不是让你…”
“我还以为你让我…”
“你留下,我去。”卡尔斯忒娅顾不上插在背后的箭矢,加快速度冲了过去,随即栽倒在地,翻了几个跟头抽搐起来。
“有毒?箭头有毒?”琳达看向奥妮和帕梅拉,示意两人跟紧她,琳达保持着警戒接近拳头慢慢接近卡尔斯忒娅,这期间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听着,”琳达紧紧盯着箭射过来的方向,“我过去之后你们就把她架起来当盾牌,她不会有怨言的。”
“什…为什么?”
“想活命就照做就是了,能这么快把她毒翻的毒,毒性如何你们应该明白。”
“明白了。”帕梅拉蹲下,顺带把奥妮也拉了下来。而琳达压低身体展开了简单的护盾魔法,奥妮则把卡尔斯忒娅翻转过来,看到了她一脸难受的表情。奥妮算是比较清楚卡尔斯忒娅的实力,她是就算和半神厮杀,被炮弹直接命中都能活下来的存在,能够把她放倒的毒,一定是世间罕见的强。
“开始!”琳达在一瞬间释放了些许神格。柔和的光芒从她身上散发而出,宛若那地平线上垂目已久的太阳,而身后的帕梅拉与奥妮亲眼见到了这光芒,竟然直接愣在了原地。她们只感觉力量被抽空,大脑当中除了震彻心灵的畏惧之外别无他物。
琳达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二人瞪大了空洞的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而在二人的视角里,琳达的面庞模糊不清,就像油画当中人物脸上随意几笔调出的大色块,扭曲抽动,但又神圣无比。
她正诧异的时候,身后突然传出了一声惨叫。琳达过去的时候,刺客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抓瞎了自己的眼睛,用弓弦抽断了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绝望的扭动着身体。他呼吸的时候还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大概是血液已经进到了肺里。琳达无奈的搜寻刺客身上可能有的毒物以及身份证明之类的,可惜一无所获。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看到了已经踉跄着走到帕梅拉和奥妮前头的卡尔斯忒娅。大概是距离太远了,琳达没有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琳达伸出手摆了摆,说明一无所获。不过这时候卡尔斯忒娅的剑指向了琳达,并且有什么过来了。
是风。
琳达从未见过如此凄厉的风,不,应该说从未感受到过如此程度的狂风。那风径直贯穿了她举起的右臂,干净利落地把它斩了下来。随后便是咆哮,风的咆哮,琳达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经受了那咆哮的洗礼,变得麻木迟钝。琳达耳鸣不已,头痛交织。她不解的看了一眼自己滴血的残臂,又看了看仍在向自己身边走着的卡尔斯忒娅,以及卡尔斯忒娅背后那仍然不为所动的两人,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可惜神格收回需要很长的时间,而卡尔斯忒娅要在这段时间内彻底冷静下来。
琳达握紧左拳,摆好架势,准备躲避下一次狂风。但这时候卡尔斯忒娅却停了下来,就那么站在原地,她手中仍紧紧握着那迅捷剑,而剑尖直指远处琳达的心脏。
僵持了几分钟之久,琳达已经彻底收回了神格,这段时间内她没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轻易分散魔力修复流血的残臂。她感觉很冷,头很晕,可她仍然不为所动,她生来第一次遭遇如此强大的对手,同时也是生来第一次被压制到如此境地。现在,她对“弑神官”这个词有了不同往常的理解,她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和卡尔斯忒娅如此亲近。
是因为畏惧吗?大概不是。
是因为强大之人身旁不会有弱者。
琳达无法判断形势,这么耗下去她只能因为流血而死。她只好赌一把。
高举左臂,琳达朝着卡尔斯忒娅大声喊到,“卡尔斯忒娅!你在听吗?我要求你冷静一下,我们还有任务不是吗?”
卡尔斯忒娅不为所动。
琳达只好走近了一些。
“听着!我知道你的仇恨不会泯灭,但是在我心甘情愿被你干掉之前,我还有事要做!”
卡尔斯忒娅不为所动。
琳达皱起眉头,她朝着右边移动了几步,发现卡尔斯忒娅的剑仍在指着刚才的方向。她于是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拾起自己的右臂,简单的接上之后用魔力连接起来。从连接到愈合花不了多少时间,这就是神的余裕。
琳达绕到卡尔斯忒娅的右侧,缓慢的接近她,直到她看清楚卡尔斯忒娅那愤怒的瞪圆的双眼,可是那双眼已经失神。她又晕过去了。
“两位还好吗?”
“…啊?”
琳达仅仅是碰了一下卡尔斯忒娅,她的身体就软了下来,琳达赶紧搀扶起她,顺便为她合上了眼睛。她本来还想为她收剑入鞘,奈何卡尔斯忒娅的手掰都掰不开。
“没有什么事的话,两位就先回去休息好好睡个觉吧。”琳达自己也有些累了,她背起卡尔斯忒娅的身体,朝着王都的教堂走去。
“早饭一定要吃。”临走的时候,琳达留下了这句话。
“啊,我陪你一起。”奥妮很紧几步想要跟过去,但是她的力气仍然没有恢复,没走多远腿就软了,跪倒在地。
“不必了,奥妮小姐。如果卡尔斯忒娅知道你如此关心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语气回归了平常,脸上仍然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那就…麻烦你了?”
“我的荣幸。”
这一切没有超过十分钟。帕梅拉刚才没有晕倒,她目睹了一切,她目睹了某些人一生也见不到的光景。一切都难以理解,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无法描述,她搜索大脑中的记忆碎片,得到的答案是根本无法解释。她为何动弹不得?她为何看不清琳达的脸?她一无所知,她什么也不明白。冰凉的触感从背脊攀爬而上,那种无法理解的光芒使她产生了最原始的敬畏。神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人们除了恐惧别无他物,而对于强大之物的憧憬是与生俱来的,它们同反抗的本能一同铭刻在基因当中。而这种矛盾这使得人们必须选择更少的失去,要么失去膝盖得到庇护,要么失去生命得到自由。一部分人们为了得到保护而开始信仰,他们抛弃了生物反抗的本能,以最忠诚的姿态拜倒在神明面前。为了得到更多的侧目,他们痛斥彼此莫须有的罪行,他们惩罚彼此以烈火、十字架与极刑,他们以憧憬来掩盖灵魂中的恐惧,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这就是神的含义,恐惧,敬畏,神圣。
如果帕梅拉是教会的一分子,她这会儿一定会拖着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大喊大叫,声称亲眼目睹了神迹,她会证明神没有没杀死,最起码没有被杀干净。她会证明神仍然爱着人们,就如同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他们却仍然爱着那个不存在的血亲,偏偏是对于爱的缺失胁迫他们走向极端。
可是帕梅拉并不是信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帕梅拉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帕梅拉?”
奥妮听到了来自背后的惊悚干涩的笑声,回过头来,看到帕梅拉毫无顾虑的站了起来。在她背后,一轮烈日正冉冉升起,那光芒自她撕裂了大气投洒向一切光芒所至之处。奥妮从未见过如此刺眼的太阳,正是那太阳杀死了夜晚,杀死了黑暗,杀死了群星。它是那天空中唯一正统的存在。
“去战争吧,奥妮。为了和平,去战争。”
帕梅拉的表情平静而淡然,一抹微笑挂在嘴边,令人不敢相信刚才的笑声是从她嘴里出来的。
“你怎么了?”
“怎么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帕梅拉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那遥远的王宫仿佛褪去了紫色的防壁,高坡的塔尖也快要沉没在地平线。
“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快回去吧。”帕梅拉又到了奥妮身旁,俯下身向奥妮伸出了手。
奥妮迟疑的把手递了过去,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