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过,卯时已到。”打更人的铜锣渐行渐远,少逸被什么东西的撞击声叫醒。
他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迷糊见看见牛栏外正岔开双腿站着一名精壮的男子,他皮肤黝黑,面目憨厚,正用吹火的空心竹筒敲打牛棚的栅栏。
“嘿!你就是娘亲新买的家奴吧?还睡?赶紧起来把牛粪清理一下,带上木桶到村头河边打些水刷洗干净,若是天亮前没弄好,那就没有饭吃!”
从话语中可以推断他是黄家老太婆仅剩的大儿子,他对少逸颐指气使,没有丝毫尊重,少逸尽管心有不满,想到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他屏住呼吸,强忍着恶心,用铁铲刨来门前的泥土盖在牛粪上,再铲除牛粪扔到几步开外田野里去。少逸干完这一切刚想喘会儿气,黄家大儿子不善的目光立即锁定了他,他只好老老实实提上比自己腰线还高的大木桶,“吭嗤吭嗤”地从村子后半段跑到村头,站在一块平整大石头形成的天然河堤上,弯腰汲水。
在自己之后河堤上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大部分都带着锅碗瓢盆过来清洗或舀水,也有小孩站在更上游一些的地方捧水洗脸,更下游一点的河堤上则有几名妇女正把夜壶里的污秽倒入清澈的江水,末了把夜壶沉入江水中清洗。
少逸久居深宫,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老百姓生活不易。没有自来水,锅碗瓢盆要从家里背到河边来清洗;没有牙膏,若不是讲究之人到河边捧把水擦擦脸算完事了;没有茅厕这种公共设施,一夜积累的排泄物随意倾倒在江水上,污染环境不说,还会让河水卫生条件变差,下游的其他村庄要是舀水回家没有煮沸便喝下,指定生病闹肚子。
少逸读博的时候与一名中医高材生分摊房租,中医高材生曾告诉他,古时候可以最便捷取到的毒物便是人自身的粪便,在蛮荒时代,部落之间的战争原始人类常将自己的粪便涂抹在骨刀之上,那样在杀敌的时候只要创伤了对方,对方回去之后伤口也会腐烂发炎,在缺乏抗生素的时代伤口发炎无异于宣告死亡。
“哟,这不是黄家婆婆新买的家奴嘛,这么早过来打水啊?还挺勤奋的啊。”
一名慈眉善目的胖大婶来到少逸身边取水,顺带地跟少逸打招呼。
“俺是村头第三家做豆腐的,也姓黄,大伙儿管俺叫黄大婶,县里那家黄氏豆腐店便是俺家的,婆婆常来俺家买豆腐。”
“哎,黄大婶您好,”少逸点头哈腰地给黄大婶打招呼,“我叫黄七郎,你叫我七郎就好。”
“哦!七郎啊!看来黄家婆婆把你当成他第七个儿子呀!”黄大婶恍然大悟,“嘿呀,说起这黄家婆婆那也真是可怜,六个儿子没了五个,辛辛苦苦拉扯大剩下的大儿子,上个月才刚娶了隔壁村刘铁匠的女儿作媳妇,按照习俗新婚燕尔的夫妻是不能下地里干活的,若是脚上沾了泥土那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是穷苦农夫的命儿!眼见着中秋快到了,田里好几十亩地的稻米都黄澄澄的,黄家婆婆急得不行,这样要是收不上来,朝廷来征税会被抄家不说,今年冬天怕也是不好过啊!所以,黄家婆婆才一咬牙拿出积蓄,到人贩子那里买了你。”
少逸沉默地听着,点头如小鸡啄米。黄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没想到村里还有新婚不能下地干农活的风俗,尽管是迷信,可老百姓深知农民的苦,自然是百般不愿自己的孩子将来跟自己一样也当个任人欺凌的农民。但是这样一来几十亩地的稻田岂不是只能自己一人收割了?少逸想想就头大,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怕是要累脱一层皮。
“你呀也别太担心,”黄大婶似乎看穿了少逸心中所想,她安慰道;“黄婆婆家里有头大水牛,割下来的稻子可以让大水牛运回去,可以剩下好多功夫,咱村里可只有黄婆婆家的水牛最结实,能够拉好大一车的东西。你呢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俺说,若是黄婆婆欺负你了,你也可以跟俺说,俺帮你主持公道!”
胖大婶拍着胸脯跟少逸保证,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提上水桶离去了。
她的话少逸并没有当真,民风淳朴而已,遇上外来人总要客套一番,但真正牵扯到了利益问题,这些朴质的村民可是比任何人都难缠,少逸不信黄大婶能够做到中立替自己出头。你们想想看前世的拆迁新闻就知道了,底层的黎民百姓一个个都精明得很呢!
少逸无声地笑了笑,举目无亲,看来自己行事得小心一些了。他收起思绪,提起比半个他还要大还要粗的水桶,咬着牙一步一停歇地往村子后半段的黄婆婆家缓缓走去。
我勒个去,这水桶真是设计给人使用的么?黄家那个大儿子每天都是提着这么一个水桶往返一千多米去河边汲水么?少逸响起五更天时敲栅栏叫醒自己的精壮汉子,真是人不可貌相,若不是昨晚突破了锻体期二层,恐怕我一个修仙者都提不动这个水桶。
少逸提着大水桶回到黄婆婆家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黄氏一家三口正围坐在院子里吃着早饭,少逸提着大水桶进入家门,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们吃的是绿油油的蔬菜汤,没有米饭也没有配菜,只是一罐汤水上面漂浮着几片菜叶。
“七郎回来了,洗一下手过来吃早饭吧。”黄家媳妇——围着梅花色头巾的年轻女子比较温柔,她没有把少逸当作下人,见他拎着个大水桶气喘吁吁地回来,便招呼他上桌一起吃早饭。
“刘妹,他是什么人,哪能跟我们一起吃!我们吃完了他才可以吃!”黄家大儿子则不然,他觉得自己高少逸一等,自己娘亲花大价钱买来的家奴,岂能让少逸蹬鼻子上脸。他大手一挥,指使少逸去牛棚;“牛栏还没清洗呢!打一桶水去了那么久你干什么吃的!今天早上你不许吃饭!”
少逸撇撇嘴,心下冷笑。就你这野菜煮水一样的也叫早饭?小爷还真吃不下这种猪食!不吃就不吃呗,谁稀罕!
虽然心里安慰自己说不受猪食,可少逸真的很饿了。最后一次进食还是一天前人贩子给自己喂食“摇铃听话丸”时随手扔来的两只硬馒头。馒头再硬,在胃里消化了一天一夜早就连渣渣都不剩下了,再加上天还没亮便到河边汲水,大量的体力消耗更是加剧了饥饿,换句话说少逸如今当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若不是他识海里的天地灵气支撑着他,他早就饿得晕厥过去了。
“黄哥,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七郎,七郎既然已经入了咱黄家,那以后便是咱黄家的人了,黄哥你岂能如此无礼!”黄家媳妇是个心善的人,在她的构想里,一家人应该相互扶持,其乐融融,不该出现有人受到不平等待遇的情况。
少逸一边洒水刷洗牛棚,一边上下打量这位农家女子。她相貌普通,眉毛比较粗,眼窝很深,皮肤由于长久的日晒显得有些蜡黄,但客观地说也算得上村里比较出众的女子。为了盘住长发在头上戴了梅花印纹的头巾,下面是灰色的短衫和红色长裤,长裤捋起了大半截裤腿,想必是觉得裤脚妨碍她干活。
整体看上去属于身材比较偏壮硕的女子,比之仙落胜在其亲和的气质,远远看上去还算清丽。少逸又因她善良的举止,对她有几分好感的加分在里面。
“刘妹,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黄家大儿子苦口婆心地规劝自己的媳妇,“娘亲花钱买他回来是拿来干活的,不是拿来像尊佛似的供着;你今天让他上桌吃饭,明天他就得寸进尺偷懒不干活,后天可能就把自己当主人了,到时候我们还怎么管束他,这个家还怎么维持得下去?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娘亲。”
黄家大儿子用目光求助自己的娘亲,老太婆低头喝了一口菜汤左右瞄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一眼,淡淡道:
“刘妹儿啊,婆婆知你心地好,我家黄大郎娶了你呀是他的福气!可是家里总得有个当家作主的不是?婆婆我老啦,以后这个家便是大郎说话算数,在家从爹娘,出嫁从夫君,你也该听你丈夫的话,不然这个家哪里还有规矩啊,你说是不是?”
黄家媳妇刘氏听到“婆婆老啦”这句话,连忙奉承说婆婆身体健康定会长命百岁,同时也连连点头承诺自己会听丈夫的话,少逸的问题便被老太婆一招瞒天过海轻轻揭过了。
哼,少逸心底冷哼。这老太婆说话可真毒,本来是讨论少逸是否应该跟家里三人一同吃饭的问题,被她怎么一装可怜,上升到了儿媳妇刘氏是否遵从夫婿,是否孝顺婆家的大义问题了。
这么明显地偏袒自己的儿子黄大郎,看来儿媳刘氏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少逸心里唏嘘。他倒是不介意老太婆如何出尔反尔,昨晚上老太婆说让少逸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少逸只是听听,完全没往心里去,自己一个外人,她帮自己亲儿子撑腰无可厚非。
只是黄家一家三口的三人转里少逸看得清楚,这婆婆跟自个儿子是一条裤子的,儿媳妇刘氏势单力薄,现在还只是小矛盾便已经倾斜得如此严重,将来要是牵扯到刘氏自身的问题,恐怕……
小小的争执之后,早饭恢复了宁静。儿媳妇刘氏只顾着喝汤不再说话;黄家大儿子黄大郎则不忘孝顺母亲,喋喋不休地嘘寒问暖;黄老太婆笑呵呵的,似乎一家子其乐融融。
等到早饭散去,黄大郎搀扶着老太婆回内屋去了,儿媳妇刘氏才小声招呼少逸来到低矮的小饭桌上。
“不好意思啊七郎,这野菜汤都喝得只剩下清水了,可田里的稻米还没收上来,家里也无米下锅……”刘氏理了理耳边的秀发,讪笑道,“这样吧,我给你一文钱,你到村头第三家黄大婶那买碗豆腐汤喝,你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不吃饭可是长不高的。你昨晚来的时候便没吃晚饭,饿了一夜了怕是饿坏了,我昨晚还想给你煮碗面来着,大郎他不肯,我也没有办法。”
“啊,你别怪大郎啊,他这个人脾气比较冲,但心眼是好的,你以后要在黄家定下来,你多与大郎接触,你就知道他这人不坏,只是表面看上起有点凶……”
刘氏从荷包里取出一文钱迅速地塞到少逸的手心,回头看向内屋,知道黄大郎和老太婆都没在看自己便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少逸攥着手心的一文钱,有些感动,他见刘氏被那娘俩欺负了还替她丈夫说话,有些惋惜,遂跟刘氏说了些肺腑之言;
“嫂子关心七郎,七郎铭记在心。只是这黄家大儿恐非良婿,嫂子日后不要再因为我而和他们娘俩发生分歧了。”
“不许胡说八道!”刘氏厉声,瞪了少逸一眼,“快去买豆腐汤喝吧,快去快回,别让大郎知道了,大郎若是问起你,我会替你打掩护的。快去吧。”
少逸深深的望了刘氏一眼。现在他觉得刘氏真的有那么几分美丽了,有些蜡黄脸庞上竟写满了乡村妇女的纤细与柔情。
刘氏,我少逸是不会欠你的,今天你借我一分钱,来日我必千倍还你。
来到村头黄大婶家喝着热乎乎的豆腐汤,少逸一颗漠然的心似乎也有了些温度。他还不知道,黄大婶收了少逸一文钱之后,转头便带着那一文钱去黄婆婆家,告诉了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