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后脑勺被伸进了一支细小的搅拌机,高速旋转的刀刃把里面的神经组织全部切成脑浆,剧痛直接炸开在脑海里,身体虽然抱着头抓扯着头发抽搐在地,可少逸的意识却格外冷静。
时间,被一双无形的手拉长,景象运动的轨迹变得十分缓慢,少逸冷冷地把黄家一家三口的神情都收入眼底。黄大郎脸部的肌肉抖动似乎在喊什么,他嘴唇外翻,露出黄色的牙齿和红色的牙床,摇铃举过头顶全身都跟着跳动,像个西域的舞者。黄家儿媳妇刘氏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动作,粗长的眉毛挤到一块儿,双手死死地攥住夫君的裤腿,少逸能够看清她双手凸起的青筋和森白的骨节。
黄老太婆阴沉着脸旁观,满是褶皱的脸上似乎带有愠色,可少逸分明在她细小的眼睛里看到了戏谑。刘氏第一次给自己一文钱去吃豆腐汤恰好是十天前的事,一天一次,一次一文,持续到今天刚好是十文钱,黄大郎是怎么知道具体数目的?换句话说,谁告诉黄家老太婆的呢?
少逸脑海里浮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女人身影,初来黄家村的第一天,少逸去河堤边汲水的时候,她还热情地跟少逸打招呼,说她是村头第三家开豆腐店的,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她说,若是被黄家老太婆欺负也可以跟她说。
呵,真是人心难测。黄大婶想必在少逸买豆腐汤的第一天便已经告密黄家老太婆,少逸甚至能够猜到这个长舌妇的说辞,比方说,哎你家七郎今儿到我豆腐店买豆腐汤喝啦,婆婆您也是心善,对一届家奴都这么好;或者还会让黄家老太婆欠自己一个人情,说,哎呀我就知道那个小畜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外来人不想咱黄家村的人知根知底,黄婆婆你可要小心了,以后钱财之物可要藏好咯,那小畜生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来偷呢;又或者与黄老太婆套近乎,形似姐妹,说,我一眼啊就看穿你家儿媳妇刘氏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这小畜生才来多久啊,她的心就已经往外拐了,这小畜生要是多长几年成了小伙子,你家儿媳妇指不定还不知道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呢,黄婆婆你可得小心了,红杏出墙啊不得不防!
少逸越想心底越冷,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黄大婶第一天就已经告密,黄家老太婆却偏偏得到今天才揭露此事——因为今天少逸刚好把地里的稻田全部收上来,本来黄家老太婆便是因为自家儿子新婚不能下地干农活才买来少逸,现在所愿达成,图穷匕见,卸磨杀驴!
好,很好,是我少逸大意了,老太婆你这一手玩得我少逸心服口服。
黄家儿媳妇刘氏却没有少逸看得那般通透,她觉得可能只是少逸频繁到豆腐店喝汤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人们相互嚼耳根传到了老婆婆耳里,更何况黄家本不富裕,自己同情七郎正在长身体每天寡淡清汤怕是不足够,这才用自己的一些私房钱暂且帮助一下,想着日后七郎和大郎、娘亲他们关系和睦了,七郎也能跟自己一起到饭桌上吃饭而不是吃残羹剩饭,从黄家人的角度自己确实有点吃里扒外的意味,所以,千错万错,还在自己的错。
“黄哥,你快把摇铃放下来吧,七郎他才十多岁还只是个孩子,而且钱是我自作主张强行塞给他的,让他去黄大婶那喝碗豆腐汤也是我的意思,你有什么气撒在我身上,不要为难一个孩子,你看他痛得……若是落下什么病根,以后可怎么办啊!”
刘氏扯着黄大郎的衣角为少逸求情,她不求情还好,她越是替少逸说话黄大郎便越是怒火中烧。
“刘妹!你到底是不是我黄家的媳妇啊!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还替一个外人说话,啊?这小畜生到底有什么好,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要这么替他求情……哦,我知道了!这小畜生是从京都长安来的城里人,难怪你以前总是劝我搬到县城里去,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城里人,是不是觉得我黄大郎没有文化是个乡巴佬配不上你!”
黄大郎一脚踹开刘氏,竖起食指开始数落刘氏:“我可是知道的,你平日就爱抱着一本什么诗集在那看,时常看得出神忘了添加柴火,你是不是幻想着自己的夫君是个什么才子!你肯定喜欢城里那些长得跟娘们儿似的公子哥!你就是看不起我黄大郎是个卖猪肉的粗人!”
刘氏已经泪眼婆娑,不断地摇着头辩解,可黄大郎的自卑无限放大了他使用暴力得到自我认同的**,他揪起刘氏的头发开始在她耳边嘶吼:
“我黄大郎怎么了!谁不知道,黄家村数我黄大郎最强壮,我七岁就能提上门口那只大水桶到村头舀水,这小畜生行么?你看看他每天提着水桶使的那吃奶劲儿,我跟你说刘妹,城里人全都是像小畜生这样的,一阵风刮过来都站不稳!他们阴险狡诈,跟这小畜生一样,刚来咱们黄家就想着偷咱们的钱!”
“不是的!”刘氏不堪黄大郎在耳边大吼,用力推开了他,“黄哥,你冷静一下,我都跟你说过了,钱不是他偷的,是我给他的!而且也不是黄家的钱,是我自己的钱!而且我看诗集是想学习一下,并没有喜欢什么城里人,我刘氏是什么样的女人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黄哥你真的没有二心的!”
黄大郎愣了一下,旋即一巴掌抡在刘氏脸上,指责道:“什么叫不是黄家的钱!什么叫你的钱不是黄家的钱!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的钱不是黄家的钱!我跟你说刘妹,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的人是我黄大郎的人,你的钱也是我黄大郎的钱,所以这小畜生就是偷了咱黄家的钱!”
刘氏捂着红肿的脸泣不成声,她觉得眼前的男人十分陌生,他追求自己的时候,明明很温和很憨厚,每天放牛路过自己家时都会带上一束好看的野花,每次进县城回来都会给自己捎上一些自己爱吃的糖葫芦,自己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听他说城里遇见的好玩的事,嘴里甜蜜蜜的,心里也是甜蜜蜜。
不久他请了媒婆前来自家说媒,铁匠的老父亲是不怎么喜欢黄家的,也不想女儿嫁到隔壁黄家村里去,想让女儿就近寻个男人嫁了,留在自己身边好照顾她。可刘铁匠架不住女儿喜欢黄家的大儿子,无奈从枕头地下取出一两碎银作为女儿的盘缠,叮嘱女儿若是受委屈了就用这笔钱回娘家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满心欢喜的刘氏便嫁入了黄家。一开始,黄家婆婆还挺和蔼的,时常握住自己的手说黄大郎头脑简单,以后黄家要自己多照看着点;夫君黄大郎对自己很温柔,厨房里的大小事物都抢着干。
刘氏以为自己嫁了好人家,品尝到了所谓幸福的滋味,可是……渐渐地黄家婆婆开始埋怨自己怎么可以让男人做饭,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主外,妻子才应该主内,刘氏觉得有道理便让黄大郎去县城里当了猪肉铺的小伙计;或许是因为时常进县城见过很多大世面,黄大郎愈发“自信”,常说总有一天自己会发财,到时候就接上母亲一起到平安县最贵的街道买一幢小别院,买三五个小丫鬟伺候着好让自己不用再下厨之类云云。
刘氏听在耳里却没往心里去,只当黄大郎是哄自己开心。谁知黄大郎愈发“自信”的同时也愈发“以大户人家自居”,按照黄家村的习俗新人不能下农田干活,否则子孙也会沾染上泥土的气息成为农民,刘氏的村里没有这种说话是不太相信的,可黄大郎非要吵着让黄婆婆买个家奴回来。
黄家老太婆拗不过自家儿子,只好带上荷包找了人贩子,买回一位据说是来自京都长安的少年。
少年初来黄家小院的当晚刘氏远远的看了一眼,少年白白净净,目光清澄,没有底层百姓千方百计为了生活的狡诈,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知是何种原因沦落至此的。
刘氏有些不忍心,但也知晓让黄家放他自由是不可能,整整三百文钱呢!虽然爹爹给自己的一两碎银值一千文钱,自己完全可以买下少年再放他走……当然,刘氏也只是心里想想。
于是她退而求次询问黄大郎是否可以给少年煮碗面吃,自己看少年脸颊内凹,眼窝变深,定是挨饿了很长一段时间,可一直温柔善良的黄大郎想也没想地拒绝了,说是一个下人不需要自己操心,饿不死的。
刘氏没有办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德里的教诲她还是学过一些的。当隔天清晨,自己与夫君、母亲三人围坐在矮小木桌边吃早饭,那少年咬着牙提了一大桶水推门而入,自己再次提议让少年上饭桌一同进餐,毕竟压迫迟早会迎来反抗的,唯有相敬如宾才是长久之计。
夫君再次拒绝了,母亲也帮着自己的儿子。自己说服不了他们娘俩,只好把父亲给自己的一两碎银拿到村头黄大婶家换成一千文,每天给少年一文钱让他喝完豆腐汤不至于饿死,否则天天喝自己等人剩下的清汤迟早身体会受不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发自善心的举动却引来了夫君无端的埋怨。
刘氏的意识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夫君黄大郎还在骂着些什么,她已经全然没有兴趣了,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上首旁观了许多的母亲,可母亲明明对上了自己的目光却视若无睹,她任由着自己的儿子无理取闹。
刘氏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心底那个每次放牛路过会给自己送花,每回进城都会给自己带糖葫芦,那个又温和又憨厚的黄大郎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明明渴望变成他口中娘们似的公子哥,却又自卑于自己农民身份的懦夫罢了。
“别说了,黄大郎!”
刘氏不再跪着,她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喋喋不休的黄家大儿子被妻子的称呼和语气吓到了,一时之间竟停止了谩骂。
“黄大郎,我的钱是我出嫁前我父亲给我的盘缠,说我若受了委屈可以用这笔钱回娘家去,跟你黄大郎,跟你黄家没有半毛钱关系!”刘氏返身回房间拿上自己藏在枕头下的荷包后回到院子里,她从鼓鼓的荷包里拿出三十贯铜板扔在地上,说道;“这里是三十贯刚好三百文,他——七郎我买下了,你也不用再抓着十文豆腐汤的钱不放,我这里给你十倍,一百文。”
她又把十贯钱扔在地上,也不看黄家娘俩的表情,转身搀扶起在地上抱头打滚许久的少逸,柔声说;
“七郎,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