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袖舞应向月,蕙质不俗似卿心。——滟紫眸。
这是悬挂在月满楼长阶顶端、出自花魁滟紫眸的字谜。少逸初一踏入月满楼便注意到一堆才子书生围簇在楼梯的上部阻塞通行,他们争先恐后地写下各自的答案交给侍女,让她们转交给居住在月满楼顶层七楼的滟紫眸姑娘,因为据说滟紫眸许诺,猜中谜底的客人可以进入她的闺房与佳人饮酒一晤,独自享受平安县花魁的陪酒和奏乐。
滟紫眸不慕钱财也不畏强权,至今还未有男子可以博取佳人青睐得以进入闺房之内一探究竟,所以谁能猜中谜底谁便是第一个进入滟紫眸闺房的男人,也难怪他们不顾行人的嗔怪堵在楼梯上讨论着猜谜。
若侥幸猜中,那可是第一个让平安县花魁独自陪酒奏乐的男人,是可以在平安县吹一辈子的事儿,无论你是富家弟子还说贩夫走卒,有了此等履历以后出门都可以仰着头走路,茶余饭后人们聊起,谁不得赞叹一句潇洒风流。换言之,是一件倍有面子的事儿,吹一辈子!
更何况若你在饮酒交谈之间,以才情和风度折服滟紫眸让她芳心暗许,春宵一夜,将平安县千百男子魂牵梦绕的绝世尤物收入账内,别说吹一辈子了,吹两辈子吹三辈子都行!男人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啊?不就是将对其他男人不屑一顾的高傲女子娶回家中,有事没事带出去惹来旁人的艳羡吗?
只是滟紫眸的才名与她的艳名一样出类拔萃,一手琵琶一手琴筝冠绝平安县,她的诗才丝毫不逊色于整天舞文弄墨的所谓才子,因而字谜悬挂楼梯走道上已有多月,依旧无人能猜中谜底。
“黄七弟,黄大哥,我柳仲轩喜欢滟姑娘的事儿,这平安县里可谓路人皆知。这字谜挂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曾抄录了送去京都长安请教名师,可他们猜的谜底到了滟姑娘那都是错的,要不你们来帮本少爷看看,猜猜这说的是个什么字,若是猜对了本少爷重重有赏!”
知县小儿子柳仲轩指使几名家丁开路,带领少逸和黄大郎来到楼梯顶端的挂画之前。少逸仔细端详挂画上娟秀的字迹,想来是滟紫眸亲手所写。
婵娟袖舞应向月,蕙质不俗似卿心。——滟紫眸。
少逸前世是历史学博士,也算博览群书,可却从未在史书上看到这么一对字谜,他搜索了一遍记忆确定字谜是滟紫眸原创,看来不能使用穿越者开挂的特权,只能硬着头皮猜猜看。
少逸捏着下巴反反复复品读了字谜好几遍,与黄大郎一起说了好几个答案,柳仲轩都失望地摇摇头,说此前已经有人找滟姑娘验证过了,不是正确答案。
少逸皱眉苦思半晌决定放弃,他本不是什么聪慧过人的孩子,前世的历史学和经济学双科博士学位都是混过来的,只要费些功夫上网找资料,多花点时间写写论文,谁都能混个博士文凭。拜托,现在博士都不稀罕了好吗,当年少逸读完研究生出来发现研究生遍地走,咬了牙继续读博士,读了博士出来之后又发现博士跟研究生差不了多少,觉得再读下去也无甚区别,进入社会后一样是奔波劳碌的命。
遂随波逐流吧。
上辈子得过且过的懒散性子根植在少逸的灵魂也重生到了大乾,真的是,本该放浪形骸厮混一生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学会利用好每一天的每一分钟,像极了班上成绩拔尖的好学生;到底是从云泉阁伤害了杨仙落之后开始的,还是从得知自己是依赖杨仙落父亲大将军杨镇国的庇护才得以苟活开始的,少逸分辨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变得有了志向,是因为一个女孩——杨仙落。自己重生第一眼看到她清冷的眼眸,额头上因为抓蟋蟀磕了一个拳头大的肿包,样子十分滑稽,小姑娘严格来说不算他少逸什么人,婚礼举行到一半被她怒掀头盖打断了,可她还是尽了一个小妻子的本分,在自己昏睡期间十分耐心地用熟鸡蛋化去额头大包的瘀血,当时自己还想逃出皇宫远离太后来着,就因为她这么一温柔结果错过了机会。
之后逃课气炸了她,她失望又失落地样子同时也伤害了少逸的心,少逸自己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在短短几天内爬到了他心里很重要的位置。说起来她被太后罚跪的时候,自己佯装醉酒进行了告白,虽然无耻地剽窃了《大话西游》里至尊宝的台词:
“仙落,我爱你。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珍惜,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对那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段爱情前加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这段话说完直到自己被拐再也没见过杨仙落一面,她到底有没有多少原谅自己,而自己又有多少分真心藏在深情的字眼里面,这些少逸都无从知晓。
如今自己从懒懒散散变得勤勤恳恳,时刻督促自己好好修炼,搬到柴房的小房间里之后,每天夜里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会很不愿起身打坐,可少逸都强迫自己再坚持一晚、再坚持一晚,每天当做修炼的倒数第二天来安慰和鼓励自己。从初秋到中秋,从锻体期一层到锻体期四层,从身形肥胖到健壮消瘦,从沦为家奴到起步规划培养自己的势力……
唉,真不像自己啊。其他穿越界前辈大抵是扮猪吃老虎之中广纳后宫,简简单单成为一段传奇佳话,我少逸却要背负一位小姑娘的期许——而且她还不算我什么人,她父亲为了保全大乾皇权正统逼她嫁给我的,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特别厌恶我——为了补偿云泉阁对她造成的伤害,我糊里糊涂地走上一条异常艰难的道理,一条复兴大乾皇权的道理。
或许引用大话西游的台词告白,有一半是真心的吧。仙落,我离开之后,不知你是否轻松了许多,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渐入深秋天气转凉,你孤身一人在偌大的皇宫,过得可还好吗?
少逸长叹一口气,他从滟紫眸的字谜上收回注意力后没有丝毫留恋,他的心房被一些胡思乱想占满,为了派遣烦闷,他转头打量起月满楼内部的装修——他还不知道这种烦闷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思念。
月满楼,外观似一幢漆青色的宝塔内里则采取复式结构,中间空心是一个垂直的宽阔天井,环形的楼层围绕天井搭建,楼层之间的阶梯盘旋而上。如果从高空俯瞰的话,月满楼是一个环形的中空建筑,一层有面绘制有繁花雕纹的巨大舞台,当月亮来到月满楼正上方的时候,月光会灌满整个空间,照耀着舞台上跃动的姑娘,届时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月满楼。
少逸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内侧墙面上不止有滟紫眸的挂画,月满楼其他姑娘也在上面留下了字谜,只是大多都简单明了,答案都已经被其他才子破解并写在挂画上,少逸挨个走过去看,有“一勾新月伴三星。——心”;有“二楼四间一幢房,各有小窗却无墙。——噩”;有“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喜风,一边喜雨。——秋”;如此之类,摆满长梯的墙面。
少逸一路走来总结得出,月满楼其他姑娘的字谜虽巧妙,却不甚困难,少逸盖住答案也能自己猜中。只是这滟紫眸的一句“婵娟袖舞应向月,蕙质不俗似卿心。”,全篇没有一处象形比喻,根本无从入手。
黄大郎为了讨好知县小儿子柳仲轩,也加入了堵在楼梯上的才子书生大军,抓心挠肝地憋出一些可能的谜底,没有注意到少逸在闲逛中已然离开了很远;而少逸一边打量月满楼的装潢内饰,一边在心里慢慢琢磨滟紫眸的字谜,他还是有些不服输,他堂堂穿越者拥有中华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岂会输给一句小小字谜?
不知不觉,十一岁的少年带着二十多岁的灵魂走出了月满楼的主体,来到一处水榭楼台。
平整的水榭楼台嵌入流华江的水面,江水粼粼,洁白的月光在水波当中摇曳似一尾游鱼,消瘦的少年穿着黑色的衣衫,低头沉思着幽幽走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楼台之上已经有人先一步落榻歇息,那人穿着血红的衣裙,正坐在水榭边上,晃荡着脚丫伸入冰凉的江水中戏耍。
“你这人,好生无礼!这里可是月满楼的内院,姑娘们居住的地方,门口的牌子上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客人等男性一律不得入内,你倒好,来了便罢了,还这么明目张胆不加掩饰!你当你是谁啊?”
蕴含怒气的女子声音惊醒了少逸,他恍然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月满楼的后院,这里与人声鼎沸的月满楼不同,四下无人,叮咚的江水声不绝于耳,弥蒙的夜色笼罩而下,所有的景物都被染成凄冷的灰青色,被少逸打扰而恼怒的女子身穿一袭赤红衣裙位于灰青色江景的中心,鲜艳夺目,构成一幅名家笔下幽静的江水画卷。
“啊,抱歉,我无意擅闯,”少逸抱拳弯腰向红衣女子赔礼,“小生在苦思滟紫眸那妮子留下的字谜,一时不察,才误闯了姑娘的院子,归根结底,姑娘要责怪也该怪滟紫眸才是,小生与姑娘皆是受害者啊。”
少逸反应很快,他现在的装束像极了年少的书生,加之自己今晚的身份是与黄大郎一同装作文人将手里的诗词卖出个好价钱,因而少逸自称为“小生”,希望能够给红衣女子留下一个文质彬彬、斯文懂礼的好印象,而不是什么偷窥女生卧室的猥琐采花贼。
“看不出啊,你年纪轻轻的,胆子不大脸皮倒还挺厚呢,一通歪理反过来要我责怪起滟紫眸姐姐来啦,你肯定是初来月满楼,不知道滟姐姐在月满楼的地位。”
女子潋滟的紫色眼眸映入了江水与流华,少逸远远地看到她的眼睛十分莹润,与月色交相辉映散发出绛紫色的瞳光,幽然又神秘,自己被她注视着似乎心底的小念头无处躲藏。
“你若是来偷窥的便罢啦,毕竟想来月满楼后院偷窥的男人数不胜数,姐姐懒得计较或许还会放你一马呢,可你却是无心误闯,姐姐反倒要好好地惩罚你一下……”
红衣女子坏心眼地娇笑,犹如紫罗兰一般色泽淡雅的眼眸弯成月牙儿。
“啊?”少逸傻眼了,他觉得把责任推给滟紫眸的逻辑已经够绕了,没想到对方的思路更加奇葩,不怪罪偷窥反而要惩罚无心之失的自己。
红衣女子见少逸目瞪口呆的模样笑得更欢,拍拍自己手边的位置示意少逸坐到她身边去,少逸有错在先只好遵从,学着她脱掉棉鞋和袜子把脚丫伸进湖水里,离得近了少逸才看清红衣女子的长相。
她竟然是一袭齐肩利落的短发!乌黑的秀发像是被锋利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一剑切开,只剩下垂落到肩膀的长度,用剑的是个高手,又快又稳又大胆,每根发丝的切面都光滑平整,总体来看形成一道整齐的弧线。
“你的短发真好看!”少逸竖起大拇指,第一时间情不自禁地赞叹。在世人皆留长发、以长发为美的世界里,单单冲这份敢于剪短发的勇气,少逸心里便直给她点赞。
“啊,怎么说呢,我很喜欢你这种下颌比较纤细的脸型,细碎的刘海也衬得你的眉眼很好看,像你这样看起来有点……柔媚的姑娘,剪了短发之后柔媚不减半分,反而带上了几分锐气,像是从温和的柔媚变成了锐利的柔媚,跟柄剑似的直接斩在人的心坎上,真的很棒!”
少逸说的是实话,红衣女子天生丽质,年龄约莫在二十岁出头,正处于魅力盛放的阶段,即使她现在神态松散而随意,目光柔和又内敛,却让人依旧不敢直视她的美,或许任何对她有觊觎之心的男人在她面前都自惭形秽吧。
“哪有人赞美姑娘家会将她比作一柄剑的,你这样会不讨姑娘喜欢的哦,”女子笑得落落大方,像个温柔耐心的姐姐在教导自家愚笨的弟弟。“不过你说得很有诚意,你还是第一个见到我的短发还这般平静的人呢,姐姐听了你的话很开心,就收下你的赞美啦,谢谢啦。”
她抬起白皙的脚丫,甩了一些水珠到少逸的身上,似乎是在表达她对少逸赞美的感谢。身体动作使她柔顺的短发滑落露出耳朵小小的轮廓,仅仅如此细微的变化却让她妩媚之中又带上了一点可爱。
少逸无端联想到了杨仙落,小皇后平日里爱梳的发髻总是留下一绺鬓发盖住小巧的耳朵,冰蓝色的耳坠在发丝里晃晃悠悠;与红衣女子对比的话,仙落还是一块有待成长的美人胚子。
与红衣女子截然不同的是,尽管杨仙落表面上冷冰冰的还毒舌,可少逸一点也不怕与她亲近,她的美是像涓涓细流或者淅沥春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润你的内心;而眼前红衣女子的美,犹如滔天洪水或者滂沱暴雨一样,以一种凶猛的架势闯入你的眼睛,就是要毫不客气地惊艳你。
“但是!你别以为你夸姐姐几句,姐姐就不追究你擅闯的过失哦,姐姐正赏月呢你突然闯进来,一见是男人可把姐姐吓了一跳,我要你好好赔偿一下姐姐,”她竖起食指抵在脸颊上,微微歪着头思索,“嗯……让你干什么好呢?”
少逸上下打量女子的身材,她血红的衣裙由质地非常柔软的布料制成,上面用金丝绣满了罂粟花的纹理,腰间被一条白色的缎带勒住,更是张扬地刻画出妖娆的曲线。是属于燕瘦环肥中拥有“环肥”之美的身材。
少逸把目光移开,故作淡然道:“姐姐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女子愣了一秒,旋即笑得花枝乱颤。她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娇笑,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来,喘着粗气饶有兴趣地凝望少逸。
“你这小鬼头,还这么年少呢,怎么这般油嘴滑舌?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城里排得上号排不上号的富家子弟姐姐都基本认识,姐姐怎么从未听说有你这么个厚脸皮的活宝呢?”
少逸抖抖肩,他一直以为厚脸皮是一项优点而不是缺点,前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已经造就了他子弹都打不穿的脸皮,为了挣钱谁还在意脸面呢?
“姐姐你当然没听说过我,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来平安县,以前是居住在黄家村的,我叫……”
蓦然,倾盆大雨打断了少逸的话语,没有任何预兆,方才还明月高悬的夜空遭遇了来自北方的冷空气,凝结了高空的水汽一瞬间全砸了下来,像是天上的水坝开了闸门。
“呀!”
来不及道别,红衣女子受惊,光着脚丫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雨幕之中;少逸也为了躲雨一个冲刺跑到就近一处凉亭,蓦然回首才发现红衣女子不见了踪影。
伫立屋檐下,少逸抬手接住檐角滑落的水滴,心底有些遗憾。他对这个敢于剪短发、心思有些难以捉摸的红衣女子是有好感的,更何况她的身材还是男人被无法抗拒的肉感御姐类型,若没有突如其来的夜雨,少逸很想与她长谈到深夜不得不分别。
都怪这场雨,自己还没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她也没有透露她叫什么名字。不过应该不打紧,像短发这种在月满楼里辨识度超高的标志,自己回去之后问问应该便能知道她是何许人。
红裙绣着罂粟,眼眸又似紫罗兰;要知道,罂粟又称为彼岸花,传说人死后去往黄泉路经三途川会见到血红色的彼岸花沿路盛开,故而罂粟又是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妖花;紫罗兰则比较清新,它温柔含蓄,花香甘甜芬芳、似有若无,花语一如它恬静的性子,是“小心翼翼守护的爱”。
姐姐,你到底是罂粟还是紫罗兰呢?
少逸摸索腰间想要拿出折扇给淋湿的头发扇风,却伸手掏了个空,折扇不知何时遗落在何处。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想来应该是匆忙躲雨时掉落在水榭楼台上了。
“这下好啦,小爷又有名头擅闯你的院子了,大姐姐。”
少逸的心情,仿佛眼前的大雨一般,转眼间云开雨霁。苍穹经过秋雨的洗礼变得更加清澈湛蓝,皓月当空,万里无云,月光倾情地洒落在流华江畔。
黑衣少年转身回到月满楼的主场,他不想自己离开太久招来黄大郎不必要的担忧。少逸他们的诗词还捏在手里,滟紫眸的字谜也尚未解出,月满楼挤满的客人可还翘首期盼着平安县花魁的登台表演呢。
流华江碧波荡漾汩汩东流却带不走水面上的月光。今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