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泽不出意外的,被父亲指着鼻子骂了一周。
“你看看人家!别人家!我早就跟你说,奴隶多么重要,我们只有手底下有奴隶,才能干活轻松。”
他往往是叼着根旱烟杆,自己坐在炕上生了会儿闷气,随后意识到自己说话似乎有些过火,却也不好拉下脸皮道歉。
但对于亚泽来说,父亲愿不愿意道歉也没什么影响,他早在对方抽烟的时候,就阴沉着脸,神色匆匆地往村外找去。
连科、多姆和琼斯,是仅有愿意出售奴隶的人家。
“嗯……卖给你也不是不行。”
猎人小屋里,多姆不假思索,一边咬着干奶酪,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
“换东西是吧?换奴隶是吧?听几把好了,我就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只要你满足,那么一切好说。”
伐木林附近,琼斯不耐烦地把斧子凿进树墩,朝他咆哮。
“我只接受治疗龙鳞病的方法。”
连科的声音又浮上心间。
“龙鳞病,就叫这个东西,你要是能治好,我把这三个黑不溜秋的奴隶全给你。”
多姆一口咬死。
“不论什么办法,你能遏制住龙鳞病的势头,我就考虑卖给你奴隶——想要这东西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点儿白银?”
琼斯暴躁地吼叫。
三个高大强壮的身形自黑暗中走出,他们的话语和表情一遍遍地在亚泽脑海中重复。就好像是优塞跟他所说的‘东方皮影’一样。
亚泽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仿佛他在另一个世界。
人们多多少少都会觉得他的神游是一种病,因为他常常会因为这种集中,而错过跟人搭话聊天的好机会。
亚泽曾经也这么认为——直到优塞出现,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我可以反过来利用我的毛病……利用我这种容易在某一件事情上过于专注的毛病,进行思考。】
亚泽脑子愚钝,他不知道该怎么练习,所以就用最笨的办法:重复。
他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回忆自己与这三人见面的景象。直到他终于进入了那种魔怔一般的状态。
提取:
“治好龙鳞病的方法……”
——来自于连科·索沃
时间:10月22日早晨。
身份:艾诺·苏沃伊特村长的跟班,为人圆滑而善良,语气却相当恶毒。
“你只要能治好……”
——来自于多姆·柏罗斯
时间:10月24日,午后。
身份:艾诺·苏沃伊特村长的打手,凶猛且颇有狩猎技巧,还算好说话。
“……遏制住势头……”
——来自于琼斯·屋克蓝。
时间:10月27日,清晨。
身份:艾诺·苏沃伊特村长的好友,一直在戈尔巴山附近的樵夫,独来独往,脾气暴躁。对奴隶也是稍有不顺眼就打骂,但据说是艾诺村长关系最好的伙伴。
咄!
概括:
连科、多姆、琼斯,三人都想要得到治疗龙鳞病的办法。
从连科到琼斯,他们和艾诺的关系应该是愈发亲密的,但其意向强烈的程度,反而和他们与艾诺的关系远近呈反比。
分析出现纰漏了?
不,只不过是对于持有的线索,没有了解。
亚泽思考片刻,觉得自己忽视了一些共通的问题。
三个人的核心诉求都是针对于‘龙鳞病’所展开的要求。
‘我一定要寻找治疗手段/治疗就好/只要能延缓就好’,全部围绕着龙鳞病进行——这就说明,三者很可能都在试图拯救龙鳞病的患者,极大可能只有一个人。
总结他们的关系,全部是属于村长艾诺的社交圈里的成员。
这就来了第一个疑问:谁是龙鳞病的患者?
龙鳞病会因为骨质的鳞片逐渐刺入大腿肌肉,让人行走困难,难以下地。
这三个单身汉本身就可以排除出去。
其次是村长爱艾诺——但他生龙活虎,每天都会出来巡视村子,显然和‘行动不便’搭不上关系。
那么目标更大的可能,是在村长的身边。
比如说——
“……雅莉米娅?”
亚泽冷漠地分析着,即便是面对自己曾经着迷的女孩,心底也没有丝毫波澜:
“综合以前她的行动模式:
1、雅莉米娅很少抛头露面——符合;
2、从艾伦妮塔方面得知,雅莉米娅最近连散步都很少出来,行走也很慢,天天卧床休息——符合;
3、雅莉米娅上次见面的时候,是赤着光洁的脚踝的——龙鳞病穿着鞋很容易摔跤。”
如此一来,连科、多姆、琼斯的目的看得出来,就是为了救艾诺的千金:雅莉米娅。
至于说,为什么关系越近的人,反而对于治疗的水准要求更低?
“……假设,龙鳞病加重了呢?”
从22日到27日,历经五天,在此期间,艾伦妮塔也在约会时候,向自己小小抱怨过:
“艾拉病情似乎不太好……我好担心她,已经几天没见她出来了。”
【雅莉米娅的病情非常严重,已经到了无法移动的地步了。】
亚泽得出这个结论后,马上就中断了自己的思考,他直接地前往外乡人的棚子。
“哟,亚泽先生。不过抱歉,今天亚米莉亚骑士还是不在——”
亚泽那棱角分明轮廓,对于这群幽兰柏商人们已经格外熟悉。卖挂毯的雷昂思更是亲昵地调侃了他一句:“那位女士对于我们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魅力之花——当然,这个差距应该叫做灯塔了……”
“我不是来找优塞的。”
亚泽说:
“我想问一问,有没有了解龙鳞病的?有医生吗?史考特教士那样的。”
亚泽很清楚——这么多天以来,只有他如此信任外乡人的医疗。
虽然他不信奉科学,但是优塞说好的话,一般都不会差。
他相信优塞。
而优塞自然没有辜负过他,她随便叫来两个医师,就将父亲的腹痛发热治好了,对于亚泽来说,除了拜天求神,也只有幽兰柏的技术可以相信一下。
【优塞,再帮帮我吧。】
他手里有银币,亚泽早就看得出来,幽兰柏人很吃货币这一种货物,似乎这是一种作为等价物的手段出现的玩意儿。
交易的核心在于‘价值对等’和‘各取所需’。以此作为天平衡量,也许可以叫货币是……普通等价物?一般等价物?常用交换物?
雷昂思一摊手:“这可太巧了——要是你早来一步,史考特教士已经去传播教义了。要不你问问普登斯?他以前是个炼金学徒,对于治疗药剂还是颇有心得的。”
“龙鳞病确实算个疑难杂症……但那是对于教士来说。”
亚泽看向自信的前炼金学徒,他昂起光溜溜的下巴,信心满满地说道:
“这东西本质来说是骨质增生和真菌感染导致的,我们只需特殊的消毒药剂配合饮食,就能科学地处理掉——”
【科学?我从不迷信科学。这群幽兰柏人,信神都不知道多信几个,天天沉迷炼金和科学,迟早会吃亏的。】
亚泽心底鄙夷,却露出来惊喜的样子:“真的吗?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前炼金学徒不禁感叹:“您和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其他村民都不信任我们的医疗。”
“教士也试图作义诊传教——但其他村民都很害怕……”
“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放血疗法很正常。”
这群人七嘴八舌地四顾讨论,前炼金学徒却摩拳擦掌,似乎看到生意上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我还真给龙鳞病患者卖过药剂,数量不少呢……你要不要带回去点样品,试一试?”
他这么一说,证明确实有治愈底气。
在村里人看来如同绝症一般的龙鳞病,对于幽兰柏人来说,却只是‘疑难杂症’,绝非什么无药可救。
亚泽点点头:
“先给我讲讲……这东西是怎么引起的吧?”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正好也给我的伙伴们普及一下……”
银币一响,亚泽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知识,一种药剂,将其剂量减轻。
如果不是亚泽买不起配方,他还能想办法把这份计划执行的更好。
毕竟,花了一份的钱,却能够获得来自三个人许诺的奖励。
亚泽渐渐,尝到了甜头。
但他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优塞带给自己的,没有优塞的商队,没有优塞赐予他启蒙的知识,没有优塞的亲昵传授——如果优塞没了,这一切似乎都将远离他。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一周后,冬节到了。
父亲望着田地里耕作辛勤的奴隶,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干活!黑魔鬼们!干活!”
他蹲在田埂上,另一手捏着打麦子的连枷。
亚泽远远地望着他。
从那一刻起,他仿佛从原本老实巴交,有些固执的老农民身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而他低下头,从路边采摘下来艾伦妮塔最喜欢的野花。
今天的任务,不,接下来,每一天的任务,都是去约会,去恋爱,去和艾伦妮塔建筑起他们的婚姻堡垒。
他采了一朵米色的花朵——优塞曾经最喜欢这种花朵,她说这叫‘野蔷薇’,大概是其某一耐寒的亚种。
‘在幽兰柏,人工培育的红色蔷薇,被叫做玫瑰——是爱情的象征。’
沙沙。
他捧着这株花,很努力地在思考,艾伦妮塔的模样。
亚泽应该爱她,亚泽应该喜欢的女孩是艾伦妮塔。
她一心一意为我,对我的家人是那么关心。
热情、温柔、体贴。
亚泽在田间劳作,她会带来自己亲手烤的面饼与豆汤,并用毛巾擦去他颈上的汗水。
尽管她不擅长唱歌,但是却一直努力学习吟唱。
尽管她不懂知识和技术,但她是最好的听众,从不打断人,只是静静倾听着。
尽管她不是纯粹的人,但是心地善良,让每个人都认同她也是西风村的一份子。
父母一辈,已经互相认同。
再怎么说,对于常人而言,这已经是最完美的妻子了。
亚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行走在路上,夕阳逐渐走下天空的舞台。
踏。
奇特的脚步声响起。
很轻……就好像棉花踩在了泥土上,柔软得微不可察。
亚泽抬起头,不出意外,他见到了太阳留给人间的最后一抹霞光。
亚泽停下了脚步。
他灰暗的眸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充满勇气,甚至敢直直地迎上那道视线。
雅莉米娅·克拉丝娜亚。
她紫色的眼眸不经意间抬起,亚泽从她的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你?”
她欣长的睫毛轻轻一刷,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一般。素白的裙子随风微微卷起,隐约看得见那修长匀称的大腿上,如同‘V’字型一般向上延伸的淡灰色纹路。
好像是鳞片一样。
但,也许是错觉?这样的鳞片状纹路,反而更显得双腿匀实修长。还带着一股……病态似的美丽。
他抓起手中的野蔷薇,突然间觉得那些软弱的棘刺变得格外扎手,站立不安。
“冬节快乐,艾——雅莉米娅小姐。”
他这么说道。
随后,他像是无法忍受自己的行为一般,将野蔷薇的花瓣一口咬碎,吞咽。
亚泽咀嚼着花瓣,旋即静静地挪开步子,向前走去。
“冬节快乐。”
艾拉说。
当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
雅莉米娅抱着手臂,像是个男孩子一样,完全不在意地随便跟他招呼道。
亚泽微微一怔,旋即快步离开。
估算着等到艾拉再也无法看到他的背影的距离后,他一把将花枝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
“你这不忠的贱鬼!”
他骂道。
但亚泽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找了半天,找到一朵不错的野花,艾伦妮塔一如既往地因此为他高兴了很久。
那天,优塞依旧没出现。
11月下旬,西风村开始下雪。
费文一家人转移到了砖匠的小别墅之中,他们的土胚房早已被推翻,正处于重建中。
“依莉莎、亚泽,”父亲喝红了脸,满是自豪地说道:“都是因为有我做决定!你们才各自找到了良人配对啊!”
“是、是。”依莉莎无奈地迎合道:“我和汉宁走到一起,都是你的功劳哦,都是老爹在努力撮合。是吧?汉宁?”
“没有。”汉宁是个憨厚强壮的青年,他老实地说道:“我们在一起其实是因为依莉莎被我追的不耐烦——”
“噗嗤!”
砖匠的妻子慈祥温柔,听了这番话立刻被逗笑了:
“现在我相信了,你肯定会对依莉莎这孩子很好的。”
“当然,夫人。”汉宁被夸奖后,马上自豪起来。
“亚泽也是一样的吧。”砖匠一直盯着亚泽,问道:“费文家族即便是最阔绰的时候,也以忠贞和顾家而享誉全村。”
亚泽一直默不吭声,只顾低头喝酒,此刻被问道,下意识夹紧了幽兰柏人的大风衣,讪讪应道:“嗯。”
砖匠盯着他,亚泽便抬起头,静静凝望着对方。
两人的目光交集,在杯觥交错之间,只是一瞬间。
“答应我,你会好好疼爱我女儿。”
砖匠说。
“我答应。”
亚泽不假思索。
“如果我要你拿生命去保护她呢?”
“那我就挡在一切困难面前。”
“你会一直爱她吗?”
“我会尽我全力。”
砖匠深深看了一眼他:
“你不是个好人,亚泽·费文。”
“你说什么呢!爸爸!”
艾伦妮塔喝了酒,脸上带着醉人的红晕。她一把揽住亚泽的手臂,娇嗔道:
“再怎么说——嗝——花溪夜的时候,才是咱们一起办舞会——表白嗝——结婚的时候。”
“花溪夜啊。”依莉莎感叹道,旋即看了一眼汉宁:“在新年之际,庆祝新生的祭典。唱歌、舞会、啤酒、还有相亲、恋爱,为了节省资源,这个时候也是举办集体婚礼的时间……这么一想,这应该是丰收祭典以外最盛大的节日咯——有人是不是该注意着准备表白的仪式和礼物了?”
“对啊。”汉宁憨憨地看向亚泽:“凯宁大哥,你准备了什么?我准备了——”
“笨蛋!”
依莉莎气呼呼地用手肘一顶对方。餐桌上又传来了快活的笑声。
亚泽掌心摩挲着酒杯。
费文家已经变了模样。
七个奴隶,在他的管理下井井有条,开垦荒地,种土豆,建磨坊,自己生产面粉……没多久,他突然就成为了一个小有资产的地主了。
这不代表他们脱离了农耕,但是至少腾出来了很多的时间去休息、学习。
父亲一如既往自大骄傲,但是也逐渐意识到,这个家庭的成功,是每个人的功劳。
亚泽还是会每天去练剑,用那根木棍,一次又一次回忆着打斗的记忆。同时也在等待着那个人重新出现。
“亚泽,我再给你倒点酒……”
他的心毫无起伏。
连他自己都感到可耻……艾伦妮塔就依偎在他身旁,但是他却在想着另一个女人。
他对于艾伦妮塔的感情始终无法上升到那个地步……那种一见钟情的,那种和优塞一样只要在一起就会很高兴的感情,不知为什么,就是感受不到。
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艾伦妮塔和自己的婚姻,就如同依莉莎和汉宁两情相悦一般,终究要在花溪夜的祭典上,确认下来。
可是,优塞。
他的眼前哪里是艾伦妮塔……分明是那个穿着东方旗袍的金发丽人。
真可耻……但是,优塞。
优塞,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话说回来——亚泽。”
艾伦妮塔趴在他肩头,满是酒气的她,咬着他耳朵,悄声道:
“艾拉的病似乎治好了哦。她还和我说‘花溪夜会看着我结婚成亲’。”
亚泽摇晃着幽兰柏人的银质酒杯。
他的掌心,摩挲着杯子上的浮雕。
这是优塞送给自己的。
直到现在,亚泽才开始真正欣赏起来这上面刻画的野兽——真奇怪的野兽,如同蜥蜴一般的外皮,但是却无比雄壮,比马还结实,又长着巨大的蝙蝠翅膀。
优塞好像曾经跟他说过,银酒杯上的凶猛怪物,叫做……巨龙。
‘是啊,龙是一种邪恶的动物。在东方,就有这样的巨龙。’
优塞并排斜着双腿,晚风拂过她的金发,不经意地说道:
‘我们到东方来,就是为了杀死巨龙,然后如同猎人分享战利品一样,把龙整个扒皮抽筋,瓜分干净。’
啪嗒。
“东方……”
亚泽迷茫地暗暗念道。
优塞是去了东方屠龙了吗?和那种怪物作战,龙看起来比棕熊还强壮,她肯定会很艰难吧。
屠龙回来……是不是就该叫她屠龙勇士了?
如果自己当初答应她,大概就会和她一样,走上屠龙的道路,一起成为屠龙的英勇战士了。
他不动声色地嗤笑自己,灌下火辣的白酒。
一个月后,就是新年,就是花溪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