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满满好转。
亚泽不觉得是以他一己之力将整个费文家族从一贫如洗的边际拉了起来。
如果不是爹妈把他生的相貌堂堂,或许和优塞的对话也没有那么顺利。
如果不是母亲一直妥善保存着生丝,也没有机会换取银币。
如果不是依莉莎一直在鼓励他,或许优塞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和他交往下去。
只有和艾伦妮塔约会、恋爱这件事,是仅仅依靠着他笨拙的口舌和直白真诚的心意完成的。
亚泽性格不算孤僻,却很少有和其他村民来往。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怪病让他很难和人正常交流。
直到新屋、磨坊落成,他的衣服从破烂亚麻和褐色的棉质风衣时,亚泽才意识到:原来限制自己社交的是生活压力。
天气愈渐寒冷,西风村很快就送别了伏沃,又得感激涕零地迎接冬风严厉的恩慈。
亚泽虽然觉得日子里少了什么,却总是说不出来。
亚泽和家人们的日子逐渐变成挤在炕上,一边说着闲话,手里也不忘记一边拿起简单的家伙事儿倒腾。
“依莉莎去铁匠家了?”父亲诺瑞睡眼惺忪,话都说不清楚。
“汉宁要打造一些狩猎的陷阱,还邀请我下午去看看。”亚泽应道。
他靠着墙,坐在炕上,左腿伸展开来,好让艾伦妮塔枕着他的大腿休憩。他伸手,自然地抚过艾伦妮塔柔顺的奶白长发。
“你学学用也好,你母亲那边,祖上可是依靠狩猎阔绰的。”诺瑞只说了这一句。
即便是作为家长的他,也越发意识到长子对于家庭的贡献,只好闷头喝酒。开始唠唠叨叨一些过去的见闻和老人特有的一套说法。
亚泽轻轻掩住艾伦妮塔纤细的耳朵,他看到对方眉头微蹙,想必是因为父亲的声音太大而被惊到。
这样的日子逐渐成为了年末的主基调。
相比于逐步摆脱重体力劳动,变得自在不少的亚泽,已经提前开始履行妻子职责的艾伦妮塔却更加劳累了——家务、照顾小孩、煮饭。
奴隶被亚泽分配到所有的农田、磨坊、地窖、仓库里。
亚泽始终不放心把这群人放进家里。
他明知道这群切尔诺特奴隶是懂得家务和做饭的,优塞也告诉过他‘奴隶不是人,只是商品而已。’
亚泽确实没打算把奴隶当与自己一般的人看待,但是每次望向它们接受命令,听得懂人话,低头哈腰,用麻木无神的眼睛走向工作岗位时,他又感觉到有些异样的情感。
它们会累倒,也会因为脱水和劳动时间过久而效率低下,和人一样会偷懒,只不过为了争一口饭,彼此之间争相开始竞争着。
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想法——难道奴隶也是人类吗?又或者说,什么才是人类?人类究竟是什么?
亚泽不断地思考着,反思着。
他虽然不识字,但是有自己独一套的方法来管理奴隶,‘管家’制度。
这个词主要是从优塞那里听来的。
亚泽很努力去抹消优塞在心里的地位,但是不论他行、坐、吃、穿、用、劳动,几乎都离不开优塞的痕迹。
对不起,艾伦妮塔……再给自己点时间吧!
亚泽没有说这种话,母亲教他从小待人真诚,但是面对艾伦妮塔,总是害怕实话会伤害到她。于是他才开始学说谎。
当他在研究和管理这群奴隶的时候,艾伦妮塔却在为这个家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力气。
她烧的一手好菜,还懂得把面包皮烤的酥脆,对待费文家的其他子嗣,总是显得格外有耐心。
哪怕她目不识丁,却依旧在传授给罗宁和米莉莎这两个小鬼头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善良与认真。
艾伦妮塔睡的香甜,亚泽不忍心打扰她,轻轻把她挪到床铺上,捏好被衾,转身便夹了风衣,推门走进寒风里。
一个双麻花辫,面容可爱的十二岁女孩立刻闯入他的视野。
“嘿,你去哪儿?”
她红润的脸上泛起好奇的神色,不等亚泽回答,她就撒娇道:
“哥哥——你都好久没带我出去玩了。”
“柯莉莎,”亚泽叹气:“你还好意思说?这几个月你都在干吗?”
“我在等待仙境王子将我接走。”柯莉莎一双橘黄的明亮双眸泛起憧憬:“你忘了那首歌吗?”
“我不听歌。”亚泽无奈地摆了摆手:“听着,如果你想玩或者结婚恋爱,这都无所谓,我的亲妹妹哟,你才比依莉莎小了四岁,为什么就不能和她一样,和我们一样,为这个家庭作出点什么?”
柯莉莎立刻瞪圆了眼睛,不到一米五的她踮起脚尖,气呼呼地朝他嚷道:
“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一样!依莉莎多蠢啊!年纪轻轻,什么都去不了,什么也看不到,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小村子了!”
“你说什么?”亚泽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他多少猜到了一些事情,便旁敲侧击地训斥道:“你这两个月都去哪里乱折腾了?”
“我没有折腾!我是在找雪国王子!”
“雪国王子?”
“哼!那些外乡人都知道,亚泽,懂什么?”
亚泽听了只觉得好笑:这孩子果然是跟外乡人的商队混熟了,偷偷出去跟他们一起玩闹,所以才这么向往外界的世界。
“别扯那些东西,幽兰柏人我比你了解的多。”亚泽摇摇头:“你几天不回家了——别以为我们天天没空管你,你就可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儿——去找艾伦妮塔,她会帮你热好饭菜的,去吧,我们一直没动那块儿猪后腿——”
“你什么都不懂!凯宁!”
柯莉莎直接顶撞他,不服气地唱起了歌。
‘雪国王子名亚莱,身着衣物如丧白。’
(Princess called Arayl,dress in despair white)
‘地冻天寒下凡灾,冰甲骑士踏命来。’
(The frost knight bring death,shall skyfall and desert path)
‘妇女老人全冻坏,还有男人和小孩。’
(No one alive,no human was said,no breathe in pure cold air.)
‘三千白军如无碍,领头骑士名亚莱。’
(The white knight unstoppable with the pioneer called Arayl.)
“你唱了个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这东西你都信?”
亚泽皱着眉头——但是他多少理解一点。
柯莉莎仰着小脸,气鼓鼓看着他。
亚泽觉得她不是真的相信这种给他两分钟,他都可以编出来的传说歌谣——她对抗的不是自己,而是不关心她的家庭。
他不是那种很会说话的人,但亚泽不自觉的思考,总是让他能够察觉到对方细微变化的眼神和不自觉的抓握拳头。
短短几句的歌唱里,柯莉莎的双眼一直凝望着自己,就好像在说‘怎么样?怎么样?我是真的很厉害的!’
她不过是在想得到家人的关注而已。
“你知道我为了把曲调唱准,花了多少功夫吗——”
“我们之前忽视你了,很抱歉,柯莉莎。”
他很主动地低下头,向一脸错愕,甚至反应不过来的柯莉莎道歉:
“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真的很忙——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比我更年轻有活力的孩子,会对新鲜的事物好奇,也不愿意呆在我们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家里——对不起,我们一直没有关心过你。妈妈更关注家里人和小孩子,爸爸从不在乎个人的感受,我也忙坏了。”
柯莉莎立刻绷不住脸上的不驯叛逆,有些招架不住亚泽的诚恳道歉。
“……我才不在乎这些,你们管不着我,我乐的自在,我跟外乡人聊天,学歌,跳舞,你不知道吧,我可受欢迎了。”
她自顾自说了几句,才发现亚泽一直耐心倾听,心里突然间就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温暖。
“——去你的,凯宁。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我现在对你升不起怒火了。”
她低着头,别扭地说道、
“我哪有什么办法,”亚泽拍拍她的肩膀,笑了笑:“我从来是用这颗心真诚对人的。”
柯莉莎立刻没好气地说道:“你就是不一样,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听好了,我七天后就结婚了。而且我也改了名字——现在我叫亚泽·费文了。”
“这名字听起来真奇怪。但是不难听。”
柯莉莎顿了顿,猛地问道:
“你要结婚了?对象呢?不会真的是那个暗色皮肤的白发长耳女人吧?”
“叫她艾伦妮塔或者‘姐姐’。”
“我不要,略——那女人一看就很吓人啊好不好?白发、长耳朵,像恶魔一样啊!”
“如果人们总是因为一个人的外貌就否定他人,那么总有一天当你年老色衰,不复青春美丽的时候,也会被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嘲讽的。”
亚泽擒住她的肩膀,将她一扭到门里:“去吧,去我卧室里,让她给你做点吃的。她在床上睡觉,不要害羞。”
“我才不会害羞!”
柯莉莎甩开他的胳膊,大方走了几步,等到要上楼敲门时,又扭捏起来。
不过,这就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了。
亚泽转过身带上门,前往铁匠家。
说起来,依莉莎那边也是一样,她想必也累坏了。
亚泽想到:
【汉宁那小子真的不赖。】
老一辈人没有看错汉宁,这是一个踏实沉稳的好小伙,他的个子比亚泽矮些,但是力气丝毫不比他小,抡得动铁锤的他,动作又细腻得像是打磨好的羊脂玉。
依莉莎每每在他面前‘抱怨’未婚夫的憨厚愚钝,但是她却总是手里把玩着那个傻小子打造的小玩意儿。
亚泽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
汉宁能够将一根针拧成一束花,随后将其弯折,令其可以别在衣领上,不仅可以让衣服更挺,也能遮掩住扯烂的口子。
“我叫这东西钩针。”
汉宁悄悄拉过来他,说:“但是,亚泽……依莉莎肯定不喜欢这么难听的叫法——给个主意吧。”
亚泽端着针把玩了半天,看那针的样子仿佛要回头一样,便说:“回形针?”
“回形针……不行,回形针听起来就好像……嗯,好像一个人,他屁股坐着的位置,就,很不端正的样子。”
“回形针怎么就不端正了?”
“就好像他把头对着我说话,但是他的屁股分明坐在我对方,却也朝着我一样。”汉宁的描述非常粗俗,但是这也符合他的性格:“我觉得很肮脏。”
“那就……这东西好像有点类似优塞给我介绍的别针——叫它曲别针怎么样?”
“一下子感觉有种溪水蜿蜒流淌的感觉。就这样吧。”
从那个时候起,亚泽大概意识到,汉宁并不是一个憨厚的傻瓜,而是有着别样浪漫的技术匠人。
这次,他也是被这个别出心裁的小伙子以朋友身份邀请,来看看他自己设计的狩猎陷阱。
当天气越冷的时候,野兽袭击村子的可能越大。正因如此,设置陷阱防御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亚泽想到这里,原本安逸的内心,也浮现了些危机感。
好在今年无须担心这些。
人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食物,等花溪夜祭典举行。
至于,野兽的忧患,就只能拜托这些陷阱能够起到作用了。
愿冬神温特庇佑,这个冬天平和安宁。
当亚泽路过村子中心时,这里已经开始拆卸棚子,搭构舞台了。他们早早地就插上一些旗杆,至于其他的还在准备中。
这次祭典,村民也邀请了商队人员一起参加,想必会有所不同。
……商队?
啪嗒。
亚泽双手捏着袖口,直直看着村子中心,那些被拆除掉的棚子。
恍惚间,他才意识到,最近他一直感到的不对劲,出自于哪里。
——商队走了。
优塞,似乎在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