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时,沙漠的风尘也随之平息,阳光久违而完整地洒满了大地。
优塞睡眼朦胧,只听见一阵索索的声响。正欲起身,却听见一声宽慰:
“不碍事,你继续睡——你这么早就来了?”
不列蒂亚尔眼都不抬,来人未进门,就知道是谁。
“当然。”
法蓝西斯掀开帐篷的卷帘,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连夜传来了火信——不列蒂亚尔,罗西亚那边摸到上游的方向了,河流的源头比我们想象的更夸张,是一座大雪山。”
不列蒂亚尔皱眉:“我不懂地理,你给我解释解释。”
“情况有点变化,如果在罗西亚的神赐奇迹运作下,我们可以制造一条六到七千米宽的运河河道。”法蓝西斯压抑不住欢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深度和流速如何?”
“预计能达到两百米深,那水量会空前大,流速……我们目前无法预计,但是这个深度足以让战舰自由驰骋。”
不列蒂亚尔目光微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不列蒂亚尔。”法蓝西斯得意洋洋:“这就代表,我们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幽兰柏运来传教士、劳工、商人、军队,这条运河势必会不断被扩延,甚至能够抵达南方的环心海——到那时,东方、南方、北方的分界线将被彻底打破。”
“主曰‘凡平白无故所得,必然支付不可视的代价’——要打造这条运河,”不列蒂亚尔话锋一转:“我们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吧?”
“三年。”
法蓝西斯伸出三根被手甲包裹的指头:
“这只是保守估计——同时我们需要10万劳工。我们要从雪山上改变流向,所以我们可能会导致四到五个月的泛滥洪水……”
“等一下!”
优塞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抓紧了被衾,湛蓝的双眸满是不可思议:
“你说洪水?”
法蓝西斯看也不看,随口呵斥道:
“万王之主的圣徒!你就是这么跟一位主教说话的!?”
优塞一怔,不列蒂亚尔旋即一抬手:
“是我管教不严。”
不需要不列蒂亚尔的提醒,优塞低下头,披起外衣,着一身白色睡袍便单膝跪地,轻声道:
“我唐突了,冕下。但您所说的洪水,之前从未提到过,让我太过惊讶了……”
“用脚趾头想想,年轻的孩子。”法蓝西斯轻蔑一笑:“我们要将原本流速不到30码的小河,扩展到流速在60码以上的澎湃大江,还要让它从源头处硬生生改道65度——拎出来你的美腿,在面前划个六十五度,看看是什么样?”
优塞蹙眉,这样的言行已经无异于骚扰了。
她当然不可能伸出脚在面前划过六十五度……但是仅仅是在脑袋里有个印象,她就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
形成一个六十五度的锐角冲积扇。
当河流改道,整个冲积扇范围内的所有地面,都会被融化的磅礴雪水所冲刷殆尽,直到大江大河奔涌澎湃。
而这个角度为六十五度的冲积扇,它要绵延八百公里以上。
“……我们这是在屠杀。”
优塞忍不住说道:
“这样做,整个范围内的一切生物、森林、荒漠都会被洪水吞没的。”
“你最没资格说这话了,亚美莉卡。”
法蓝西斯讥讽:“这一路上,你难道做的还少吗?”
“这不一样的。”优塞忍不住呐喊道:“我被告诉的名义是解放他们,拯救异教徒的魂灵,弘扬主的威严!而不是毁灭和破坏的。”
“为了目的,就是要这样。”
不列蒂亚尔淡淡说道:
“为了铲除最大的恶果,为此犯下的一切罪孽,都是次要的。”
“为此,总有人要背负。”法蓝西斯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庄严肃穆地低吟:“我已决心为了后人与此世的大善,而披上罪孽之鸦羽。”
“我不能接受……我从来没有被告诉过,我们到东方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的。我们是,圣徒,是被神选来拯救世界的。”优塞摇着头,
“提供给我们这些信息的也是你,优塞。”不列蒂亚尔同样说道:“世界上没有绝对正义之事,但是大善胜于小恶。”
“但难道这样就——”
“噗嗤。”
法蓝西斯嗤笑:
“看来你的混血外侄女还需要好好开导一番。我先把消息传给其他人。”
“这是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吧。”
“哦对,你那个跟班……叫什么——奥斯特里亚,他那方面呢?怎么样了?”
“如果不出意外……”
不列蒂亚尔算了算。
…………
砰!
“艾拉!”
村长艾诺撞出房门,大喊:
“艾拉!你在哪里?别闹了,今天可是花溪夜,听爸爸的吧,我不会让你嫁人的。”
墙外的连科看了看多姆,多姆看向琼斯,三个人面面相觑。
“说说看怎么回事?”连科问道。
“小小艾拉跑了没影,似乎她极其抗拒嫁人。”多姆摆了摆手。
“她一直不喜欢男人,身体又不好,但是那又怎么样?难道艾诺能养她一辈子吗?”琼斯咕哝:“这孩子根本不体贴她老爹。”
“我们也许得告诉她真相——”多姆话音未落,连科突然打断:“真相?什么真相?”
“得了吧,我们曾经承诺保守秘密,是因为克拉丝娜亚失心疯,如果知道艾拉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那女人会完蛋的。”琼斯翻了个白眼:“可现在,克拉丝娜亚已经死了。”
连科瞪了他一眼:“好主意,真好——那艾诺怎么办?他对艾拉已经是对亲生女儿一样了。你也要他崩溃完蛋吗?真太棒了,然后我们就没了村长了。”
几个人旋即陷入了沉默。
多姆抓着帽子,不耐烦如他,如今也拿小姑娘没主意。
“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
连科沉默片刻,说道:
“但是艾拉肯定不会接受。我想这个事情,已经想了一个月了,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不是没有孤独单身的女孩,谁都可以单身,唯独艾拉不能是,她是村长的女儿。她就得为这个村子负起责任来。”
“什么主意?”琼斯好奇,忍不住嘲讽了一句:“你别说是让艾拉当村长——她连斧子都拎不起来。”
“给艾拉找个男人,有本事,够聪明,勇敢而且能够治她的病。”
连科淡淡说道。
多姆和琼斯互相对视一眼。
琼斯惊疑:“就这么简单?”
多姆皱眉:“去哪儿找?”
“原本我物色了几个孩子,但是治病这个条件,只能让我选择一个。”
连科瞥了这俩人一眼,说道:
“那个买走了我们所有奴隶的小子。”
“那小子……亚泽·费文,是吧?”琼斯立刻回忆起来。
“人家订婚了。”多姆说:“对象还是艾拉唯一的好朋友。”
“那没办法,我去找约翰、乔治、安格列和亚瑟问问。”
连科摇摇头:
“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居然因为一个小姑娘头疼半天。”
多姆一摊手:“可要是艾拉还是不接受呢?”
“花溪夜祭典办的很大,只能拜托这几个臭小子争气吧。”
琼斯嘀咕:
“我要是年轻个30岁,说什么我也要把艾拉娶了,这多漂亮的小姑娘。”
“外貌是最廉价的美丽。日子不能光靠美就能过下去的。”
几个人在村头漫步着,他们本就是光棍,边聊边巡视着村子。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
按照西风的计法,这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但反正是活下来。
当一个人庆祝自己诞生了一年的时候,会过生日,西风村的生日就是每年的一月一日。
在漫长岁月中,似乎前辈们也发现,这个时间浮冰已经碎裂,万物开始萌动,人们熬过了冬天后,又立刻容易陷入到眉目传情的火热中,于是索性将这个庆祝村子成立的节日,连同相亲、祭典、婚宴,一同操办了。
毕竟聚拢六百多人一起的活动,还是很有难度的。
家家户户都忙碌着,准备庆祝的食物和美酒。
女孩子会花上一天来打扮,穿上自己所有的首饰装扮和从来不舍得穿的裙子。
男孩子同样繁忙,他们需要干完体力活儿以后,还要费力地烧石头,在满是香料的蒸汽房里把人洗到皮肤通红。
接下来,这群赤着身子的小伙子会趁着皮肤红热,立刻一个个跳入村子周边的河流里。
刚刚一月的溪水甚是冰寒,即便如此,澡堂依旧接二连三地被踹开门,大声嚷嚷的男孩会争抢着捏紧鼻子,往河里一头扎进去。
吱嘎——
蒸汽浴的门扉被一脚踹开。
“呜哇!哇呼————”
亚泽混在人群里,他浑身熟透,如同一只螃蟹,刚刚踹开门的时候,冰冷的寒风让他也不禁打了个哆嗦,但随即,呜呼呼的人群就把他挤向前方,一群同龄的男孩子簇拥一般地,接连坠入河中。
砰啪!
炽热的肌肤骤然与冰冷的水流接触,第一个带来的感觉反而是一种撕裂般的疼痛,皮肤像是泥巴一样,任由水流拂过,仿佛每次挥动胳膊,总感觉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随后,皮肤下仿佛有千万根针头死命在往血肉里钻,从指尖到头皮,从脚后跟到脊椎,无处不传来剧痛。
再然后,才是无比刺骨的冰寒,让人瞬时间清醒过来,亚泽立刻打挺,浮上水面,周围的同龄男孩都被结结实实冻了个痛快。
但是仪式才刚开始。
哗啦!
亚泽下意识一侧头,躲过一片水花,倒是他背后的人被打了个开面红。
“嘿,阿尔焦姆!你裤子没了。”
“吃我这招!我是流水之贤者!”
“哈哈哈,看我冲死你!”
打水仗。
据说,这是因为【浩流之神】维沃思的爱好,这尊神祗最喜欢令激流澎湃运行,于是人们试图用打水仗掀起的浪花,令神满意,希望以此让来年的河水不再泛滥,淹没庄稼。
但是似乎也不完全是因为神的缘故。
亚泽身子灵活,似乎是由于练剑的缘故,他的手眼齐快,每当有人捧水,他就能立刻反应过来。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习惯半身都在水里,加上一通乱战,场面极其混乱,彼此间互相泼水打闹。不多时,亚泽也被人围攻到潜水。
“喔呼!”
刺骨的河水让男孩们不得不加快运动起来,而岸边也站着些村里的姑娘,有些姑娘会通过这些男孩子的动作、体力,在完全没有装饰的情况下,这样的活动最能解放开男性的约束。
小伙们健康或贫瘠的肌肉并不是让女孩子心动的唯一标准,俊朗或丑陋的外貌也许有用,但是在经历了热与冷的淬炼后,越是活泼和热衷水仗的男孩子,其意志力和体力越好。
女孩子们比男孩更早成熟,她们知道比起外貌,身体和心灵,这才是决定家庭未来的重要因素。
男孩子却很少意识到这点,他们只当做这是在展现自己实力和玩耍的机会。
亚泽连连拍水,他掌握了技巧,小幅度而快速地切入水面,溅起的水流速度更快,打击更强,很快就将其他围攻他的人打得连连遮掩。
防御没有意义,只有进攻才行。
亚泽意识到这点后,立刻顶着数个人的水花,大笑着双手开弓,溅起的水花压着其他人为之头疼。
他的表现着实亮眼,很快,亚泽就注意到岸上有女孩在注意自己。
“看到那个黑头发的吗?他好厉害!”
一个黄裙子的少女怦然心动,她牵起女伴的手,忍不住连连蹦跳:
“他好帅啊,一个人打了五个,太厉害了——到底是哪家的青年?”
“不知道,你看他模样也很俊朗哟。”
“快看汉宁!那个呆瓜没想到有那样的身材。不过我还是喜欢苏文——苏文!”
“喂!塔纳基,你可要加油哦!”
女孩子们的呼喊加油,让战况越发激烈。但很快就有人扛不住寒冷,接连冲上岸,淑女们便笑着给他们递上毛巾。
在如此多的女孩子们注视下,擦干净身子后,这群人连忙光着屁股,在女孩子们的娇笑中落荒而逃。
持续了近半个钟头的战斗,最后一个走上来的倒不是亚泽,而是汉宁。
“呼!你可真结实,汉宁。”
亚泽勾搭着自己妹夫的脖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湿漉漉搭在脸上,他狼狈地说道:
“你的体力比我还好,怎么做到的?”
“打铁,我的天……冻死了……真冻死了……”
汉宁含糊地应着,但是赢得了这局比拼的他压抑不住嘴角上扬。
亚泽笑骂道:“你老是惦记打铁。我的依莉莎要是嫁给你了,你还惦记它不成?”
“我……咯咯咯——喜欢打铁和——呼唔,咯咯咯……依莉莎。”
汉宁比亚泽矮半头,但是身子却比亚泽宽半截,比起亚泽有些营养不良的瘦削肌肉,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勇猛的棕熊。
只不过,他晚上岸半分钟,被冻得牙齿打颤,仿佛头皮都被凝住了。
上岸后,他们走到换衣服的石头处,这里聚集的人一边生火取暖,一边讨论之前的‘战斗’。
“嘿!亚泽,你的技术太好了!”
他刚刚披上衬衣,就有人朝他喊道。
“谢谢!罗……罗宾!”
他怔了怔,回忆起那个有雀斑的男孩的名字。
他第一次跟这人交流,但是却一点没了生涩。
与此同时,一个胸肌格外壮硕的男孩走上前,他锤了锤亚泽胸口,称赞道:
“虽然你不是最后一个上岸的,但我们大家都觉得你的技术是最好的!”
“我都没想到,也许我有这方面天赋?”亚泽哑然,他摊了摊手,辨认到:“就好像你的胸肌让所有人羡慕一样……呃……”
对方面色尴尬。随即,人们就起了哄:
“哈哈哈,阿尔焦姆!他是第一个上岸的。”
“但阿尔焦姆的吊,是最大的!”
“对!阿尔焦姆的吊——如此此此此此此此此大!”
每个男孩都抬起手,将手臂展开到极限,大声喊到:
“太大大大大大大————————了!(It's so B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G!)”
阿尔焦姆被冷水冻得脑子发懵,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立刻跳上高台,大声宣布:
“我是最大的!!!”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亚泽很快就跟着他们打成一团,其实这些青年彼此间从未熟悉,很多只是街头路过时候打过个招呼,这一场水仗,很快就把他们的距离拉近。
男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西风村的人们笃信:只有在火热和冰寒的双重锻造下,一个成熟健壮的男儿才会被打磨成钢铁般坚实的男子汉。
西风村的人们笃信:只要真诚对待每一件事情,用心去做,天地万物都会回应你。
西风村的人们笃信:只有真心去帮扶,不带任何伪装,才能换来对方的心。
啪嚓。
…………
“奥斯特里亚,今天也该到了吧。”
…………
一双金属的铁靴,踩在了西风村的土地上。
沙漠带来的尘风,在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