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鼓动着来人的黑袍。
黑袍之下,传来平淡的陈述:
“我到了。”
——————
亚泽回到村子里时,家家户户已经将彩色的绸布挂了起来,这会儿已经过了最暖和的时候,等到夜晚降临,就是祭典开始。
“亚泽!”
艾伦妮塔大老远就瞅见了他,喜出望外,不顾发髻中的彩花插歪,提着绽白长裙就从化妆的大妈中杀了出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喔哦——艾伦妮塔——”
亚泽被她险些撞了个趔趄,艾伦妮塔白了他一眼,把刚刚盘好发髻的小脑袋埋进他怀里:
“我们已经十个钟头没见面了了呀……亲爱的。”
“你也太着急了,我又不会跑。”亚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立刻注意到这件白裙子做功相当精湛,也不像是西风村人惯用的裁剪方式。
艾伦妮塔钟爱白色,上天没有给她和常人一般的白色肌肤,却也留给她一头罕见柔美的奶白秀发。也许是出于遗憾,艾伦妮塔决定从衣服打扮上找回自信。
荷叶领的设计让一贯大大咧咧的她突然间变得格外淑女,纯净的白色反而令她暗色的肌肤成为了更加鲜明的特点。
艾伦妮塔抚着他胸口,抬眼凝望着他,暗红的双眸仅仅是倒映着亚泽·费文一人。
旁人已经开始随性弹奏着自己喜欢的歌谣,大多数人没有多少技巧,只是图一个开心。他们拉着三弦琴,吹着笛子,连儿童也一起有模有样地歌唱:
自此而望,亦怀古今;
寰宇亘古,太宙起始;
日月分割,天地共色;
高山层层,风云俊秀;
自此而望,不过渺渺;
须臾寸芒,须臾时光;
奈为佳人,入我心房;
自此而望,言笑奕奕;
纵而山阖,何惧沧桑;
晨夕腾舞,日月云裳;
与子相依,共筑晚巢,
艾伦妮塔的眼中倒映着自己,此时此刻,亚泽·费文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
那是心儿如金属融化一般的温暖。
啪。
“谢谢你,”
亚泽拟捏着她柔软的小手,将掌心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将血和心一同熔铸在只言片语中:
“艾伦妮塔,谢谢你让我爱上你了。”
这世界上的第一次美好,应该从艾伦妮塔穿过人群,义无反顾地投入他怀抱中开始。
亚泽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受,他也曾和幽兰柏的女骑士,博学美丽的优塞交往,那时他尚且懵懂,对于外界的世界好奇多过对于优塞的爱慕。
直到优塞离去,他才心里念念不忘,一遍遍练习着对方传授的剑术,天真地以为优塞还会回来,跟他在剑术上一较高下。
但是现在,他和同龄的男孩一起在热与寒中淬炼过,那种来自于同胞连理,地域文化和血脉相邻的默契和共鸣让亚泽·费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属于这里的。
数个月的朝夕相处,约会畅谈,在此刻揉碎抹平,化作最甜美的蜂蜜,沁入亚泽·费文这个16岁男孩的心间。让他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不该让某些人再去等待下去。
眼前的艾伦妮塔微微呆滞,通过指尖和肌肤传递到彼此的心意,一经解读,她脸颊便浮现出少女独有的羞涩绯红。
她压抑不住欣喜,却又推开他,背着手,娇声道:
“亲爱的,你、你……你想要告白的话——应该是祭典上更合适呢。”
“确实。”
亚泽笑着,正想继续说什么,突然间一阵寒风掠过,他才感觉到浑身的肌肉传来酸涩的疼痛。
“阿嚏!”
他连忙转过身,背对未婚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快回去!你肯定是在水里泡了太久!”艾伦妮塔冰雪聪明,立刻便明白怎么回事。
“嗯哼——可惜我是第二名。”
“我可不在乎你是什么,亚泽,只要你不是冰雕就行。”
拍了他胸膛一巴掌,宠溺地轻骂着:
“快回去,找妈妈热碗酒,在暖炕上小憩会儿,正好等到庆典开始。”
亚泽眨了眨眼睛:“我要是来晚了,发现你被别人抢了怎么办?”
“他们追不上我,”艾伦妮塔笑了笑:“你呀,总算开始有担心的感觉了吗?”
“也许吧——不过,你好像,是迫不及待地想欣赏我因你吃醋的模样了吗?”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哦,亚泽,你能为我吃醋,那就是关心我的表现。”艾伦妮塔抱着他的头,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唔——啵!”
亚泽惊讶地抚着蝴蝶停留的地方,调侃道:
“典礼前是不能亲别的男孩子的。”
“那又怎么样,在我眼里,西风村只有你一个男孩子。整个典礼唯一的意义啊,就是给我们祝福!告白!结婚!”
艾伦妮塔笑着,捏起裙角,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炫耀似的撒着娇:
“怎么样?”
亚泽点评着裙子:
“我第一反应是:它和你一样美。但我想了想,它只有穿在你身上是最美的。”
艾伦妮塔深深看了一眼他。
“怎么了?我是不太会说话……”亚泽尴尬地挠了挠下巴。
“你可是个坏人呢,亚泽。”
艾伦妮塔暗红的眼眸中浮现一丝‘不满’,她抿起嘴:
“我本来是个大度的人,亚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给我的父母、好朋友。”
“然后呢?我怎么就成坏人了。”
“我变得自私了。”
“何来之谈?”亚泽一摊手。
“从现在开始,我发现,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把你分给别人,亚泽·费文。”
艾伦妮塔旋即又紧紧抱了抱他,忽而又脱离,如一只蝴蝶乘着风就远去了。
“好好休息!亲爱的!”
她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边跑边回头喊着。
亚泽耸耸肩。
这是他最后从优塞身上学到的动作了。
再见了,优塞。
他转过身,朝草青黄坡走去。
从今天开始,崭新的生活又翻过了新的篇章。
推门。柯莉莎的小脑袋从二楼窗子里弹出:
“亚泽!你怎么回来了?”
“月亮让我等一等。”
他抱了抱拥上来的罗宁和米莉莎,起身看向打扮的厚实严密的母亲:
“妈妈?”
母亲捏着篮子,她随口道:“等会儿就是祭典了,我也想给绍尔过过节。”
亚泽点点头:“让柯莉莎跟你一起吧。”
“不了,到时候你们一起去典礼吧,年轻人就应该在一起玩耍才行。”母亲摇摇头,笑着说道:“绍尔这边,由我来就够了。”
“辛苦你了,妈妈。”
亚泽上前吻了她的额头,他抓起她的手,才发现手套下的手指是如此骇人的干瘪,就如同干枯的树枝一般,他眼神黯淡:
“您为这个家庭操劳至今,我不知道我还能帮上你什么……”
母亲微笑:
“亚泽,重要的不是你能做什么,而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什么。你的心,比任何工具都重要。只要你不忘记自己的心,你就永不迷失方向。”
亚泽略一失神,旋即点头:“您说的是。”
“去休息吧,孩子。”
妈妈要踮起脚,才能吻他的脸庞,亚泽便屈膝躬身,让她能够毫不费力地完成这一祝福。
“我永远爱你,我的好儿子。凯宁,不,亚泽,不知不觉你长得这么大,都该结婚娶媳妇了。你们能好好过日子,每个孩子都能有自己最好的归宿,就是作为母亲最大的期望了。”
“我会的。”亚泽说:“不论你们需要什么,我都会为这个家族奉献出我的力量。”
他这一说,引起来弟弟妹妹的兴致了。
“我想吃苹果派!”米莉莎喊道。
“我想造一艘在地上航行的大船!”罗宁畅想。
柯莉莎坐在窗台上,翻了个白眼,她一摊手:
“你们就有点出息好不好——不像我,我一直的梦想都是有一段甜蜜浪漫的爱情。”
“我尽力、我尽力。”亚泽笑着答应。
送母亲离开后,他再也扛不住疲惫和寒冷,一头钻进和艾伦妮塔的卧室,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亚泽睡得很轻,他生怕误了时候。
冻僵的肌肉逐渐在被窝的温热下解放,他的意识从浑噩到深沉,就好像从天国到深渊。
呼吸从安宁,也变得更加紊乱急促。
眼前,或者说是脑海里,浮现出怪异恶心的白光,周围的空间如此光怪陆离,有些扭曲。
‘第四天环……神迹,大无上的神迹……’
似乎隐隐约约,耳边传来诡异的低语。
那语言和平日说的人话有些相似,但仔细听便发现在个别词汇上有极大的差别。
‘侵犯他人的领土……殖民……’
‘这不是侵略……这是救赎!’
‘祷告吧,向伟大的救世者祷告,低语他们的名讳……加特林……马克沁……勃朗宁……柯尔特……温彻斯特……汉阳……毛瑟……卡拉什尼科夫……’
‘我们已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我们义无反顾、心甘情愿为之牺牲,总要有人为人类历史的延续,作出牺牲。’
‘……我们错了……牺牲毫无意义……我们错了……这里不是我们可以来到地方……’
‘这里不是家,快回去!这里不是家!’
————
白噪。
寂静,浮躁。
无声不知道何时也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噪音。
天地无光,肉体如同瘫痪一般毫无响应,灵魂身处何处尚不得知,却又陷入白噪之中。
突然间,这种压抑的白噪又被打碎,肢体传来诡异的一记冲击,浑身的经脉瞬息间活络过来,将脑子也一同刺激,灵魂随之归位。
当啷————
“喝啊……啊哈…………啊啊…………”
亚泽惊慌失措,满怀惊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从床上掉下来,甚至来不及披上大衣,本能地,他感受到一种悸动。
他推开窗子:一个摇曳的背影正从草青黄坡的路边,缓缓踱步而过。
渔火寂静,天幕低垂,夕阳洒落下残酷的猩红霞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她一头棕色秀发上,将其渲染得如火般炽红瑰丽。
“雅莉米娅·克拉丝娜亚?”
亚泽嘀咕:
“她来这里干什么?”
等等……她状态有些不对劲?
那美得如同天上三分之一星辰和地上百万群芳烂漫的少女,却带着阴沉的面容,死灰一般惨白不健康的脸色,以及僵硬艰难的步伐,都无不显示着令人担忧的气息。
亚泽迟疑了一刻。
“我不能去。”
他已经和艾伦妮塔心意相通,即将完成最后的仪式,如果因为帮了一把这女孩,结果染上绯闻,艾伦妮塔会多么难过呀!
但是,这也是艾伦妮塔最好的朋友。
雅莉米娅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树林中。
亚泽不禁想到:
如果艾拉出了什么事情,艾伦妮塔恐怕会更难受……
【重要的不是你能做什么,而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母亲的话刚一浮上心头,亚泽旋即收撑窗户,朝树林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