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有她自己的脾气,就好像现在这样,偏爱着雅莉米娅·克拉丝娜亚俏丽的身影。
亚泽循着脚印,很快就跟了上去,这种事情仿佛是刻在他骨子里,传承自祖父的猎人本能,他每次进入密林,都会下意识放轻脚步,仿佛连感官都变得警觉敏锐。
她赤着脚,走路不快,留在地上的足迹清晰可见,亚泽甚至只是看着脚印,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身高在一米六二左右,体重则是50公斤上下浮动,很显然村长家的孩子就是吃的比普通人家好,一米六七高的依莉莎体重大概要比雅莉米娅还轻上十斤,这主要原因是肉食的摄入太过稀少……
亚泽摇摇头,他这容易陷入某种沉思的毛病又犯了。
“马上就要举办祭典了,她跑这里——和集会完全相反的方向,到底要做什么?”
这种举动实在莫名其妙,亚泽只好一边轻步跟上,一边从对方留下的痕迹以及神色、表情中推测着:
【作为村长的女儿,就算往年她不抛头露面,今年可是当婚的年纪,她理应起到带头的作用。如果我是村长,我这会儿肯定正着急。可祭典当前,要发表祝词的村长是脱不开身的,那么肯定还有人要出来寻找她。】
她为什么要离开村长身边呢?
要推断动机的话,亚泽愚钝,只能通过足迹来思考。
【这些脚印并不凌乱,像是很有目的地,如果说她是单纯地逃避的话,那么也该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观察着,就会在地上留下持续停顿、转身、折返的痕迹。】
艾拉也许不熟悉草青黄坡附近的林子,但亚泽从小在这里,和优塞的幽会也都在这里进行,所以他马上就想到将地形和足迹联系起来。
“这个方向……她要去湖边吗?”
那怪不得她的步伐毫不凌乱,亚泽与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碰面,就是在林子中的湖泊中。
问题来了,村长的女孩,平日里跟他未婚妻以外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来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有什么理由来林中小湖这里?
亚泽估了一下:艾拉的一步差不多是70公分,从步伐的密集程度看,她的速度很快就到湖边了。
这样不行——亚泽越想越不对劲——这么一个女孩到湖泊边上,总给他一种难以言明的怪异感,与其说是怪异,不如说是忧虑。
事不宜迟,他立刻决定抄近道,仗着自己身高腿长,直接快步跑起,翻身上坡,从另一侧山坡上借着陡峭的地势直接抓着树木滑下去。
不多时,他连蹚过去两条溪流,亮晶晶的镜面就映入眼帘。
亚泽蹲伏在山丘后,居高临下俯瞰,灰色的双眼将整个秀美俊丽的湖泊揽入眼底。
几个月前,艾伦妮塔拉着他在这里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里,亚泽梦中情人的执念被雅莉米娅的怪异性格所破灭。
优塞也多次与他散步到此处,他望向夕阳痛陈鲜红的湖水,仿佛水中的妖精随风一动荡,就能浮现出金发蓝眼美人那婀娜身姿。
亚泽知道,也许优塞再也不会回来,但是他不会忘记在这一年的秋冬交际之时,金色的岁月里有一位金发的女骑士令他启蒙,为他讲解了诸多趣闻,甚至也带走了他的初次爱恋。
粼粼波光,延着地平线上划过一闪耀的白练。
亚泽掐着时间,心逐渐放平宁静。
他几乎从不迟到,这是他刻意的好习惯,有人问,他就回答秘诀在于提前出发。
就在他静静的等待中,夜幕悄然垂下。
…………………………
如果说日出东方的鲜红是有朋自远方来的欢沁,那么落日的暗红就是临行离别的凄楚。
“……在这新年的第一天里,人们将正式地送过去那欢喜、或不幸、或倒霉、或丰收、或甜美、或伤悲的一年。”
星夜将至。
在闪耀灿烂的群星之下,伟大平凡的西风村民汇聚一齐,围绕着村镇中心的木台,或站或坐,或嬉戏或倾听,而台上的中年男子,只顾随地说着极其口语化的祝词:
“不论如何,我们是很幸运的。因为人从五月怀胎,呱呱落地到尘世间这一刻起,只要一直活着,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我们每天要面对的是天神的考验、风雨的浇灌、疾病、荒芜、饥寒交迫——哦,我们还可能有野兽的侵害,结束了这一切,在那个破屋烂瓦,风一吹就散架,雨一下就冲刷的小家里刚刚入梦——他妈的发现还是个噩梦!醒来以后,连老鼠都来跟你抢刮油膘。”
台下众人欢笑一片,艾伦妮塔在人群中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但马上,她又左顾右盼,发现某人的身形不再后,便气呼呼地嘟囔道:“睡过头了吧,这家伙!”
“别急,艾伦妮塔。”依莉莎和费文一家就坐在她身旁,她笑呵呵地对即将成为一家人的艾伦妮塔解释道:“亚泽一直都是守时的人,他从不迟到的。你可以永远信任亚泽的守时。”
“我当然也知道啦……但我大概是个坏女人吧,我只想现在他就在我身边,用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咬着我的尖耳朵说一声:亲爱的……”艾伦妮塔说到一半,才发觉依莉莎笑呵呵看着自己,旋即便捂着面孔:“天呐,我都说了什么!”
“多浪漫啊,继续说说呗。”依莉莎俏皮地说道:“我家汉宁就不会这样,你看,他现在还在帮着摆盘子,也不过来跟我说说话。”
“汉宁,我听亚泽说他可是在水里坚持了半个钟头才上岸的!”
“呀?真的?”
“貌似亚泽还说:汉宁是为了不让依莉莎失望,愣是把亚泽给比下去了。”
“这……那,那他还挺可爱的。”
依莉莎低下头,悄声道:
“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艾伦妮塔挽着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轻道:
“嘿!我也一样。你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孩子,他聪明、顾家、有责任心、善良还英俊……一想到这样的男孩子,居然会选择我这种和常人迥异的怪女孩……”
“哪有的事情,我哥一点都不聪明,从小就笨,你看他说话就知道,总是聊着聊着,突然双眼发直,眼神都变得深邃无神起来,人家都说这是痴呆——”
依莉莎随口调侃着,却也不禁感叹道: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大呆瓜,居然会对我们这么好。他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艾伦妮塔,你能够和我哥走到一起,是费文家族的幸运,更是我那呆瓜哥哥几辈子的福气。正如你夸耀我哥一样,你何尝不是一位勤俭、贤惠更是美丽的好姑娘呢?”
艾伦妮塔侧过脸,笑了笑:
“美丽与我搭不上的……依莉莎,我呀,从小都因为肤色和耳朵的差异,和村里人一同相处就感到格格不入。但是很快,我发现大家压根不在乎我的肤色……我的种族。”
“因为大家都不傻,艾伦妮塔。大家分得清楚善恶和黑白,而不是只有黑白。”
依莉莎道:
“一个真正的好人,是不会被种族、肤色、发色、耳朵、血统所遮掩的。有的人,或许也和你一样,有着暗黑的肌肤,但是如果他们一直在我们的家园里捣乱、做坏事、打砸抢闹,那大家才会讨厌他、歧视他。”
艾伦妮塔目光闪烁,她看着依莉莎良久,说道:“难怪亚泽会如此优秀。”
“家风便是。”依莉莎莞尔,
“但是啊……一想到今天就结婚了,反而突然有种遗憾。”
艾伦妮塔望向星空,出神地喃喃:
“亚泽和我都曾经有过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的机会。我也想看看在外面的世界,天空是不是还是一样的繁星。”
依莉莎若有所思,懵懂地问道:
“不同的地方,月亮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形状吧?”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不论我还是亚泽,都不后悔留在这里。”
艾伦妮塔话音刚落,台上的艾诺村长,正好将最后一段祝福献上:
“来日方长,惟有西风拂面的这片土地,是我们不变的家乡。”
嗡…………
不约而同的,凡是持有西风村独有乐器三弦琴的村民,一个个沉稳地摆起架子,盘腿如坐,宛若超凡脱俗的大师一般,齐齐奏响——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亚泽为之一怔,目光立刻挪移向歌声来源的方向。
那时,星河绚烂,月明气清。
满地的草植寸把长叶子,静静摇曳着萤火的冷光。
于是令百灵鸟也甘拜下风的歌声再度被风送来。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湖也平息了波澜,静坐听歌。
‘天上的星星低垂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亚泽缓缓欠起身,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夜。
萤火虫在草丛间扑朔离迷,他偶然间漫步路过村长家门的街道,似乎一切恰到好处,少女静静哼唱着曲调。
孤独,凄冷。
亚泽听不懂那种歌词,但是他却切身感触到那种纯真的祈愿和泫然欲泣的冲动。
在天上繁星地上萤火的簇拥中,压过了万千闪耀的少女独步而来。
此时此刻。
亚泽屏住了呼吸。
恰如,
彼时彼刻。
雅莉米娅·克拉丝娜亚,独占了这个世界宠爱的美人,停止了歌唱,她的纤细的脚尖没入冰凉湖水,一步一步,用世界上最美丽的面容,和冷漠麻木的表情,缓缓地朝着湖心沉默。
咻——————啪!
恍惚间的明亮焰火,在空中绽放。
雅莉米娅抬起头,亚泽看到她双眼中充满了对往昔的憧憬。
艾拉,她被冻得发紫的双唇轻轻开合:
“再见,世界。”
咻…………啪!
又一道焰火打上星空,天空骤然明亮,旋即黯淡下去。
“真好看——你说是不是?”
“我想喝酒了……”
“得了吧。”
连科白了一眼多姆和琼斯:
“先把艾拉找回来再——慢着!”
他陡然停住脚步,握住腰间的棍棒,大声朝着前方喝到:
“你是谁?”
多姆瞥了一眼,随口道:
“嗨,是幽兰柏的。”
“异乡人啊,”琼斯耸耸肩,旋即道:“我们在办庆典,一起来坐坐喝杯酒吧。”
“Sure,”
来人从阴影中现身,他披着黑袍,身形高大,一口难听怪异的口音:
“我很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