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望着亚泽。
对方反过来看着她,丝毫不觉得尴尬。
“我上辈子可是男人啊!”
她几乎是明示对方了。
实际上,她也意识到对方可能会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要是男孩子倒是证明给我看’、‘你这是病’。
但是,她实在没有想到。
亚泽的反应落在她耳中,就好像是这般:
“哦,就这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好像自己看来极其重要,涉及到男人的尊严的事情,在对方看来,仿佛就跟路边的狗尾巴草一样,就是踩着路过,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是更可笑的是……
她发现对方的态度,是认真的。
“你、你、你——”
艾拉连说了三个‘你’,试图表现自己的愤怒,但实际上,她是真想不出该怎么回怼,曾经天天跟人家网上对线的能力……隔了这十几年没施展过,又受制于语言载体的差异,转换到现在这个世界的语言后,她愣是想不出来该怎么反驳。
“你怎么可能明白!我可是丧失了男性的身份啊!我都死了,然后转生变成了女孩子啊!”
得了吧,要是真的和面前的人这么说,她怕不是只能得到一句:‘哦,这样啊’。
这样是闹哪样?
“去你的!”
艾拉朝对方竖起中指,但亚泽看也不看,转头开始烤着火。
“你又没失去男人身份,你怎么会理解我。别这样说着什么宽慰的话……虚伪。”
撂下这句话,艾拉索性也别过头,不再言语。
亚泽随口道:“说实话,你就没有想象过,每个人上辈子都不一定是人吗?”
艾拉抱着手臂。沉默片刻,反问:“……你说这个干什么?”
亚泽悠悠说道:“我就觉得我上辈子应该是个女孩子,天天顾着家里的事情。毕竟,人们都说:男性会比较向往冒险和探索,女性会比较保守顾家。”
“哦,真的么?”艾拉瞅了一眼对方:“你身材还挺好的……就是太瘦了点。”
“我为了家里,放弃了很多事情。”
亚泽真诚地说道,他望着湖面,回忆起优塞也曾这样和他在月下漫步环湖:
“本来我是有机会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当个商人,和漂亮的幽兰柏女贵族谈恋爱,到东方去,看看沙漠、海洋、雪山……穿着有印花的衣服,用琉璃当容器盛酒,骑乘个儿高高的战马,用剑去决斗和交流,甚至是有机会读书。”
说到读书,亚泽突然眼前一亮。
“我差点就学会认字了啊。”
艾拉看着他那双眼睛,对方已经16岁,已经算是成熟的年纪,但一说到知识和读书,他的双眼又仿佛回到了三四岁,那样纯真地透着憧憬。
“既然艾拉你说自己上辈子是男孩——还挺有道理的,你的坐姿和说话的口吻,一点都不淑女——这么一想,我觉得,我上辈子就是个家庭主妇了。”
亚泽并不是淡漠地看待,也并非挑衅。
艾拉突然意识到: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上辈子是男孩,并且——并且,这家伙完全理解。
这算什么……异世界的劳动人民对于生死轮回的朴素认识吗?
亚泽真的在认真为她分析着:
“如果我上辈子是个女孩子,你觉得我要是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哎呀,不行,人家可是娇滴滴的姑娘,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你会怎么看?”
“恶心。”艾拉想都不想,脸上立刻露出了敬而远之的表情。
“我给你示范一下。”
“不,不用了!”
“不行,我越来越相信,我上辈子是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生前最喜欢红裙子,有一对高耸的山峦——”亚泽在胸前比划的时候,特意顿了顿,看向艾拉:“嘿,哥们儿,你不介意这个吧?”
“啊?我介意什么?”艾拉茫然。
亚泽指了指在胸前比划的轮廓,艾拉随口道:“还行啊,没我的大。”
从来没见过如此豪放话语,亚泽被惊呆了。
完全是下意识地,他开始对比……
好像,小了不止一圈。
艾拉过了片刻意识到不妥,对于现代人来说,这句话一出也显得她是多么轻薄,脸上随即也烧了起来。
“你没听见!你继续!”
她尴尬地转移话题。让节奏重新回到亚泽手里。
“好。”
亚泽回过神,认真地表演着,他表情陡然间凝固,陷入沉思,双眼浮现出迷茫和惊疑,忽然间,他蜷起双腿,淑女地捂着嘴,掐着嗓子尖细地叫道:
“啊呀,本小姐想起来了!”
亚泽琢磨着,令他那俊朗的眉眼透出一丝女儿似的妩媚,他虚空捏了把折扇,轻轻扇动着说道:
“本小姐乃是……”
他思索了一下,该怎么编个名字——艾拉一袭点缀着丝绸边的黑裙映入他眼中,于是他便说道:
“赛里斯(意为:丝线),嗯,本小姐前世是远近百里闻名的美人,赛里斯。生前遭歹人毒手,没想到却转世投胎,成为了一介农民。”
他挤眉弄眼,作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上天怎么如此薄情,让我一个怜弱无力的小女子终日受风吹日晒。”
艾拉抽了抽嘴角。
“别这样,我有点恶心。”
“本小姐可是女人转世,下面竟然生出此等污秽之物。真是羞死人了。”
“差不多得了……”
“你在说什么呢?克拉丝娜亚小姐,我可是堂堂贵族千金,哪怕我的肉身已然变为男子,仍然是女儿魂魄,我这一世,仍然要寻找最俊美雄壮的男子作为伴侣。”
亚泽言到此处,灰色的眸子滴溜溜一转,棱角分明的脸上顿时羞红,他虚空展开了折扇,低头掩面,眉眼间屡次抬看,又羞涩地落了回去。他夹着宽阔的双肩,‘哎呀’一声,连忙将黝黑强健的两臂虚掩,挡在胸口的茱萸之处。
“讨厌。”
亚泽蹙眉,娇声骂道。
“喂,你这……”
雅莉米娅一拍额头:
“亚泽·费文,你真的好恶心。如果不是我中午没吃饭,我现在大概已经吐出来了。”
“你看,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亚泽立刻摆正了姿态,丝毫没有对之前的浮夸演技有一丝一毫的羞耻感,他平视看向对方,一本正经地说道:“雅莉米娅·克拉丝娜亚,你一直极力否定自己现在的身子、性别,试图还想回到过去的状态。像以前那样,看着美女会有心动的日子,至少现在是一去不返了。连你自己都觉得投胎以后还保留着以前的爱好有些恶心。”
“你想劝我就这样算了?”艾拉白了他一眼:“或者说你在教我做事吗?我两辈子加起来可是都快四十岁的老阿姨了哦!大兄弟(中文)——别这么虚伪好不好。”
“嘿,伙计,我没想这么多。”
亚泽耸肩:
“但是我今天结婚,一想到我结婚的那天正好是我妻子最好的好友忌日,而我眼睁睁看着她跳湖自尽,扭头回去抱着艾伦妮塔说‘抱歉,我来晚了,艾拉?我没看到她,应该是身体不舒服,还在家里休息着吧?’——这样才是真的虚伪。”
“嗯……那真是,有一说一,确实是……”
完了。
艾拉仰头倒在松软的草地上,任由清风挽着荧光草轻抚她的面颊,内心逐渐升起一种郁闷。
‘这男人怎么逻辑比我一个穿越者还清晰的?他不会是老乡吧?不论如何,面对我的言论不论是转生成女孩子,还是觉醒了投胎前的记忆——他也太淡定了吧?’
阴阳怪气也不好意思使出来……再怎么说这也是艾伦妮塔的男朋友。
“算你有理吧。”
亚泽烤着火,他瞥了一眼艾拉单薄的裙子,忍不住问道:
“你能忍受住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下,继续配合治疗?”
“冷?冷吗?”艾拉伸出手,向着夜幕分开五指,透过缝隙将星光收罗,语气稀疏平常,仿佛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冷和热,如此靠近火焰,我也没有什么温暖的感觉,就是真的被水浸没,似乎也不怎么寒冷。”
“真羡慕你。”
“这又是什么可羡慕的?”
亚泽不假思索:“我要是不怕冷和热,冬天夏天就可以不盖被子,能省多少布料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艾拉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是在跟自己说内心的实际感受。
“你这说的……就不能有点梦想什么的吗?”艾拉生怕他往现实的问题上继续延伸,到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她前世那些委屈记忆翻出来。
什么晚上实习,加班干活干到八点的时候点了外卖,被女权主义者的同事拿了,还一脸炫耀地发到网上说什么‘男孩子饿两顿没什么事,女孩子不能挨饿’。
现在这么一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女人还有点好处,至少她要是有机会回去,可以指着那个女同事的大骂:cnm,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我现在是女的了,LGBT懂吗,现在的我,BUFF在你之上!
算了……再这么想下去,别给自己先整破防了。
但是,还是觉得好委屈。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只能手背抵着额头,刚刚被亚泽的一席话语逗乐的眼神再度黯淡。
毫无征兆的,好好在回家的路上猝死了,然后转生成村长家的小姑娘,父亲母爱之下,丰衣足食了十几年,一直顺顺利利。
然后,一直疼爱自己的母亲去世了,自己疾病缠身,父亲还要为照顾自己花费颇多。
就在这个时候,上天突然又告诉自己:你看着是个女孩子,其实你身体里装的是个男人的灵魂。
如果不觉醒前世这段记忆的话,自己明明也可以像其他正常少女一样,今天也该去结婚了吧?
到时候照顾自己的也应该不是越来越老迈的父亲,而是彼此喜爱的伴侣——
啪!
艾拉连忙拍醒自己。轻咬下唇,白皙的肌肤立刻荡漾开桃红。
“我在想什么啊……我这种情况……干嘛去恶心人家呢?”
人们对于女女之间的恋爱,一般会冠以纯粹的祝福和喜爱,甚至称颂其为纯洁的百合。男子之间的爱恋却是近乎一边倒的恶心、排斥、调侃。
自己这个情况,算什么?
如果是去找女孩子再谈恋爱——真遗憾,这群女人怎么还没我好看的?
哪怕是艾伦妮塔,都贴的那么近了,自己反而产生出来一种诡异的排斥感——就好像男生在公共澡堂里被别的男生摸到内三角地带一样。本能地反应就是一句‘卧槽滚’。
当然她没有对艾伦妮塔这样的好朋友这么说。
找男孩子的话,自己这样不是更恶心了?人家要是知道自己内心是个老男人,不得恶心死?
果然,不论如何,自己还是死了对这个世界比较好。
今天这个日子确实也不好,大家都挺欢乐的,自己这个时候死了,那以后人家一想到过新年就联想到有个不男不女的阴阳怪兽投湖自尽了——好好的宴席立刻就没了兴致,那也太缺德了。
改天再死吧。
“总之,”她坐起身,郑重地朝着亚泽点点头:“谢谢你。”
“……梦想。”
亚泽头也不抬,他盯着火焰,双眼一片茫然空洞,口中只是呢喃着。
“你,不会还在思考梦想吧?”
艾拉不好意思地悄声道:
“我、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的。”
“梦想……”
亚泽抬起头,灰色的双眼中满是失魂落魄,他看向艾拉,说:
“梦想是什么?”
亚泽从未听过这个词汇。
优塞教会了他‘宗教’、‘侍奉’、‘地主’、‘贵族’、‘国王陛下’、‘骑士’。但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什么是梦想。
他望着艾拉,本能地希望对方能够满足他的求知欲望。
亚泽的目光纯粹而朴实,完全和他的外貌一样,是一个无知淳朴的年轻农民。
艾拉微微侧过头,这让她忍不住想到了一张照片。
亚泽有着一双渴望学习的大眼睛。
也许他自己都不自知。
她只是第一次和亚泽有过这么长久的对话,但是只言片语中,她丝毫感受不到亚泽和她一个穿越者有什么明显的思想差异,甚至冷静的过分,逻辑清晰自洽。
直到现在,艾拉才意识到,亚泽真的只是个农民。
但,或许真的是世界上存在天才,又或者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突出的地方。
亚泽·费文给艾拉的印象,在他投过来询问的眼神,那种纯粹的求知欲,真情流露,对知识的憧憬和渴望在他灰色如钢铁一般的眸子中,却绽放出无数斑斓的虹彩。
他是一个连‘梦想’是什么概念都不知道,却可以跟自己高谈阔论的人生哲理的怪人。
“梦想,”她轻声道:“就是,你做梦都渴望去做的事情。拼尽一生,都想要完成的目标。比如赚大钱、当地主、喝到世界上最美味的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
“没有。”
亚泽的表情如同天塌地陷,他摇摇头,声音都有些颤抖:
“艾拉,我没有梦想。如果按你那么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什么拼尽一切都想要做到的事情。我只是……一直在想着为家里人谋个更好的生活,让他们吃喝不愁,喝汤的时候不会喝到屋檐漏下来的雨滴,睡觉的时候不会有蜘蛛从脸上爬过去——我没有梦想,艾拉,我没有梦想。”
亚泽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他抱着头,眼睛中甚至泛起晶莹。
“不是……你别……别哭啊。”
这怎么办?
艾拉没想到会给对方造成这么大的刺激。
“就算没有自己的梦想……但是养家糊口也是很伟大的事情啊!怎么能说让家里人过好日子,不是梦想呢?”
艾拉只好劝说道:
“我也想让艾诺轻松一点,不要再因为照顾我而感到难受……但我也不想嫁出去祸害别人。因为我是个男人灵魂女儿身的怪物……”
“那么……艾拉,你有梦想吗?”
亚泽说:
“你既然这么清楚认识自己的问题,还选择死去,难道你也没有梦想吗?”
艾拉没好气道:
“我当然有了!我一直就喜欢唱歌!(中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全世界最棒的摇滚乐队主唱,让皇后落泪,滚石惊讶,齐柏林飞艇大为震撼,性手枪直呼不可超越,泰勒·斯威夫特连连夸赞,后街男孩邀请我同台演出,在风格上还要超越lube……”
亚泽眨了眨眼。
她后面一连串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但是亚泽明显发现,艾拉越是这么说下去,她的眼中越有神彩,逐渐从灰暗转向明亮。
“所以,”
亚泽说:
“活着不好吗?”
艾拉一顿。
“上天赐予我们新生,不是让我们继续活在失败的阴影里的,艾拉。”
亚泽说:
“你是投胎转世,换了性别,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所有人就不是都是投胎转世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幽兰柏,还有东方,还有数不清的人啊,也许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这其中,转世投胎,性别变换的,哪怕几千人里才有一个,最后汇集出来的,也一定不少。难道他们、她们的日子就不过了?一个个全部去投湖?”
艾拉沉默下来。
她回望自己过去的十六年,以及那糟糕的二十六年。
被前世,家里满是累赘和贷款负债,自己努力工作,还被资本家以‘要么加班要么滚’的要求连续加班了十几天,就这么离开了人间。
连唱歌的梦想都快忘记了……毕竟扰民。
现在,不缺吃穿,有人关爱,自己还选择去死……
“艾拉。”
亚泽说: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和艾伦妮塔结婚了。说实话,我不指望我一个外人能够说服你,但如果不说什么,我愧对我的这颗心。”
艾拉抬起头,亚泽认真地告诉他:
“重要的不是你能做什么,而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我可以……做什么?”
“哪怕明天再投湖,至少,唱个痛快?”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