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脚印。”
多姆用棍子拨开杂草,借着火把的光照,一个清晰的足印轮廓映入眼帘。
“小艾拉穿不了鞋子,赤足行走、大小上也差不多。应该就是她了。”
琼斯打着火把走过来,低眼略一瞥,便说道:“她大概刚从水边过来,脚跟和脚尖都有点泥泞。”
他抬起头,顺着一连串的方向看去:
“这个方向看起来是回村子的。”
“看来小小艾拉只是出去发了个脾气。时间一晚,自己也害怕回去了。”多姆扛着长棍,松了口气:“得亏她没有出什么事儿。”
“回去吧,连科。”琼斯轻松地道:“我们这会儿回去,没准还赶得上喝酒。”
“嗯……”
连科摸了摸下巴,四下打量一番,突然说道:
“不觉得这里有点眼熟吗?”
“这儿?”多姆抬眼看了一下,青黄不接的草坪和突起不平的丘陵,以及大面积正在开垦的荒田,让他很轻松地辨认出来:“草青黄坡嘛,牧羊的波利亚家、砖匠家和最近开磨坊的费文家不都在这儿吗?”
“我记得费文家的小伙子可没出席在花溪夜祭典上。”连科暧昧地说道:“小艾拉看人眼光倒是不错。”
“那小子你不都说了有未婚妻了吗?”琼斯挑了挑眉。
“哦嚯。”多姆反应过来:“那可说不准——今天可是花溪夜,等到弦月上行,神灵会保佑真爱的人走到一起。”
“不论怎么样,艾拉能够走出去家门,去和自己心仪的人表达爱意,哪怕被拒绝了,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连科淡淡说道:
“当然,如果亚泽·费文能够接过艾诺的村长之位,这也是不错的结果。”
“呵哈!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今天没白跑出来一趟。”多姆摆摆手,有些兴奋:“艾拉这姑娘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对我们来说和女儿还有区别吗?”
“谁知道呢,也许从天上下落那颗流星起,我们的命运就跟雅莉米娅绑定在一起了。”即便是连科,也不禁感慨一句:“嘿,想想看,我们哥们儿几个因为流氓痞气,被村里的女人嫌弃,如果不是艾诺一直在给我们接济,让我们担任村里的巡逻者,又有艾拉这小姑娘让我们有个心里的寄托,哥几个谁能撑到现在?”
“那么艾拉的秘密,你打算什么什么时候告诉她?”
“等到她结婚生孩子,到了那时候,雅莉米娅想必已经足够坚强和冷静了。”
“艾诺也许挺不住多久了,我感觉得出来,他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我们还能为他做的,或许就是帮他照顾好艾拉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哥们儿几个可是什么?那叫——异父异母,亲胜兄弟的好哥们儿。”
“好一个亲兄弟,哈。”
他们延着艾拉的足迹返回,勾着、搭着彼此的肩膀,摇头晃脑,吆喝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哥们四个,单身三个。没有美妞,只有啤酒,葡萄红酒,苹果酸酒,威士忌酒,白兰地酒,哥们喝酒,餐前小溜,溜后狂扭……”
“咳咳——”
正嚷嚷的时候,多姆突然间弯下腰,似乎是岔气了,连咳嗽两声:
“咳——操了,唾沫星子他妈进我肺里了,我傻哔了。”
“哈哈哈哈你个傻咳咳……”
“咳咳——也许是不该一边蹦跶着一边吆喝。”
三人笑话一番,对视一眼,又再度彼此勾着肩膀,甚至夸张地提着腿,像螃蟹一样左右摇晃着前进。
“哥们四个,单身三个……”
沙……
松软的面包从白布间取出,静静地搁在坟前的草地上。
纳拉·费文瞥了一眼歌声来源的方向,火把摇曳的光芒让她大概想象得出是村长艾诺的三个跟班儿。
“那些跟你一个年代出生的孩子们,如今依旧是群孩子呢。绍尔。”
纳拉笑了笑,看向石碑上的‘绍尔·费文’。
「恶狼从我们身边夺走了你,但它夺不走我们对你的爱。」
“妈妈不认识字,只有这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作为费文家的女主人,六个孩子的母亲,她很多时候在孩子们眼中是个严厉和慈爱并行的妇人,只有每年面对绍尔的时候,她才能放下一切,展现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她暗黄的眼眸早已不复年轻的明亮,手指抚摸刻凿的文字才能感受出来寓意。
她的第一个儿子,被狼叼走的绍尔·费文,已经在这里静静呆了16年。
“绍尔,妈妈给你带好吃的了。”纳拉温和地掰碎了面包,就着火光,似乎想让绍尔多看清楚一点:“咱们家过得好了,面包是白面的,还有盐和牛奶,我记得很清楚,你走的那天前,还说自己想吃甜的,妈妈加了砂糖,还加了一点蜂蜜。”
火焰静静燃烧着,绍尔却不会回答她。
纳拉把面包浸泡在牛奶的碗里,把它泡的柔软,才丢进火里,生怕绍尔吃的时候呛到,又连忙将酒斟了一盏,浇在墓碑前头。
火焰稍微晃动了片刻,噼啪地溅起黄色的火星,面包的碎屑在火焰中卷曲,弯折,越发黝黑。纳拉又担心绍尔没吃过瘾,便一点点地继续撕扯着面包,一边唠叨着:
“绍尔。你还没结婚,就离开了我们。等到我们再有孩子的时候,妈妈已经是三十岁了。现在,你的弟弟妹妹都已经长大了。”
她的目光满是懊悔:
“妈妈太年轻,觉得不好听,就没有给你取诺瑞要求的沙宁名字,后来每次想起来是害了你。名字似乎是带有力量的,是被神关注的,所以后来啊,你弟弟凯宁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吉利,要改名,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现在,我们的家里越过越好了,你可以放心。”
言及此处,她昏黄的眼睛突然又明亮起来,仿佛是拟拉着儿子的手掌,满心欢喜地说道:
“绍尔,你知道吗?亚泽今天要结婚了,依莉莎今天要结婚了。你的弟弟妹妹都有各自的家室了。亚泽娶了个黑皮肤白头发,耳朵又细又尖的漂亮姑娘,她人很贤惠,除了皮肤黑了点,什么毛病没有。依莉莎跟铁匠家的汉宁走到一起,那孩子和你一样,强壮结实。虽然嘴笨,但是人很好,最重要的是,他们很恩爱。你妹妹跟着他,不说肯定有好日子过,但日子一定很幸福。”
纳拉给他斟了杯酒,似乎害怕儿子口渴听着无聊一样,笑着道:
“你呀……没尝过这种酒吧?甜甜的,叫朗姆酒,是你弟弟亚泽跟外乡人那边儿换来的。要说起你弟弟和西方人,那关系也是很有的说了——你要知道啊,所谓当妈的,就是你有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母亲的双眼。”
纳拉说着,微微叹息一声:
“有时候,我也感到很头疼,很愧疚。我的每个孩子都是很好的人。
亚泽是个富有责任心,而且目光长远的好伙子。他对于别人的情绪和心理,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共鸣能力,这孩子可喜欢管理人了。
依莉莎脑子聪明,过目不忘,而且心地善良。
虽然柯莉莎有时候疯疯癫癫的,但是她是个编曲造诗的奇才。
罗宁更是年少老成,小大人一样……呵呵。我们都很喜欢他。
米莉莎呀,她可会讨人喜欢了。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都说雅莉米娅·克拉丝娜亚的长相美艳无比,但我觉得等米莉莎长大了,十个雅莉米娅也比不过呢。”
纳拉自豪地诉说着儿女的优点,不忘抚摸石碑:
“还有你,绍尔。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无师自通就会算术,加减乘除不说,还常常编一些算术的谜语考验大家。绍尔,其实我很清楚……是我们当父母的,亏待了你们这群孩子。”
她伸出手,遥遥指向天空,感慨着:
“妈妈是个愚钝的人,但哪怕妈妈再愚钝,也很清楚:你们的未来,应该是如天上的星辰一般闪耀。决不能在西风村这样的小地方耽误了一辈子。”
“亚泽原本啊,和西方的姑娘走得很近,他本来想要走出这里,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可以跟西方的姑娘结婚,那个姑娘我见过她一眼,美的像是黑夜中的灯塔,那种得体和博学的气质,是西风村的土地无法养出来的。”
“其实啊,依莉莎可以不为这个家操劳太多的,她还有更大的作为。”
“倘若柯莉莎能够到更多人的地方写作唱诗,那会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但在这里,她只是个爱写诗的傻姑娘。”
“我们亲爱的罗宁,他不论去哪里,不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但是我们只敢让他去木匠家里学徒。”
“米莉莎呢?我不知道,她也许最适合呆在这里,跟我和诺瑞两个老人守望着麦田和磨坊。”
“但是绍尔,包括你在内——不论是谁,这个西风村的家已经成为了对于你们的累赘了。我们把你们困在这片土地上,使你们不能去真正发扬你们的天赋才华。妈妈其实很害怕……从你被狼叼走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害怕着有一天我的其他孩子还会离我而去。”
纳拉愧疚地捂住脸庞,潸然泪下地控诉着自己的罪行:
“我从小就给亚泽他们教导我的观点:你们要在乎家人,这世界上有无数的黄金白银与玛瑙,但只有亲人,只有这个家,这是你们唯一的珍宝。”
“绍尔……妈妈后悔了。”
“他们一个个在成长,我逐渐便意识到,他们天生就有奇特的能力,也许是上天恩赐,或者祖先的血脉。但是,他们越是将天赋才华如同拔剑一般锋芒毕露的时候,我就越是害怕——我怕他们会有天离开我而去。西风村太小了,不足以容下他们大展拳脚的空间……妈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有什么。我每次都会认真地打听和观察外乡人,我只知道他们的人比西风村多得多,比村子更有礼貌,人们更善良也更有智慧——所以我便更害怕了。”
“绍尔啊,我是个自私的母亲,但我也只是个母亲呀。”
纳拉掩面抽泣着:
“我对不起你们,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所以我才会跟亚泽他们说‘重要的不是你能做什么,而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当亚泽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的时候,他也许就能挣脱我给他打上的枷锁,真正走上自己的生活。”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重要的不是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母子关系一场,是如同传递火炬一般,将我们的光芒传递到下一代,老人要做的,只是拍着他的肩头,为他指出前途的方向。孩子才是走向未来的那个人。”
“绍尔,妈妈这辈子所有的经验教训,组合起来,也只有这句话了。”
【重要的不是你能做什么,而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咻…………啪!
火花打上天空,照亮了母亲宁静祥和的面容。
“咳咳……”
她咳嗽了两下,兴许是被烟呛到了。纳拉没有在意,只是欠起身,平复下心情。
“如果我能重新选一次。”纳拉惆怅:“我希望我的……不,所有的孩子都能活出自己的生活。”
她收拾起坟前的物品,唠叨着:
“我们明年还回来看你,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绍尔,到时候,艾伦妮塔和亚泽也该有了孩子。我也该回去帮着她们想名字了,比如‘莱瑞卡’?‘茉斯莉莎’?呵呵……哎哟,哈,我果然老了,弯弯腰就觉得痛了。”
她摇摇头,蹈灭了火。
世界刹那间就黯淡下来。
“晚安,我的孩子。”
黑暗中,母亲低语着:
“妈妈永远爱你。”
说罢,黑暗中传来了轻声的咳嗽。
“看样子烟还没有弄灭,是不是还有火星?”
出于担忧引发火灾的顾虑,黑暗中的脚步便重新回到坟前。
伏……
她矮下身,用树枝翻过来,果然篝火处还留着一些火星。
“我这老眼昏花的……”纳拉嘀咕着,她是个负责的人,毫不犹豫地拎起水壶,微微倾斜,汩汩的清水一涌而上,便泛起青烟,将火焰浇灭。
嗤————
混杂在火焰浇灭之间,似乎又传来一声轻微的翕动。
纳拉忽然间觉得有些凉意,像是一股气流,从某处缓缓流通,如同人类的呼吸一般。她怔怔站了片刻,低下头,感应到了气流的传动。
咳咳……
黑暗中又响起咳嗽声。
纳拉瞪大了眼,紧闭着嘴唇。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从坟墓中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