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雀乘风起

作者:君士坦丁十一世 更新时间:2021/5/12 20:31:54 字数:4193

一、

“兄弟可听说了么?谢府的三公子加冠成人了,现在满江湖满民间都在议论这三公子的去向……”

“唔哼?这位谢府家的三公子又怎了?”

“兄台可有所不知啊。谢府可谓人才济济——大郎谢雀进了国子监,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二郎谢莺则入了山海关新军,据说已入了辽镇总兵的亲卫营里头,只要多打几队鞑子、就能加官进爵了,少说也是一位千总。但那位三郎谢鸽……”

坐在青年旁边的少女显得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仍维持着一副和颜悦色模样的青年温和地拍了拍他身边女郎的背,又笑着冲眼前的那说得唾沫横飞的商人点头:“继续说,有意思。”

“……但那一位三郎谢鸽却被冠了个荆扬恶霸的名号。而且,迄今为止,这位三郎谢鸽都仍没有找到一份正经工作。”那商人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你看啊,这世道都变了,新的工作可谓层出不穷,以往不入流的职业都捉紧得很……”

——一声悠长的汽笛长鸣将这两位仍沉浸于对话的人拉回到了现实中。

不远处的前方车头“嗤嗤”地喷出了白色的滚烫蒸汽,他们所乘着的这一头沉重的钢铁怪物也缓缓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它艰涩地喘息、停顿,有如真正意义上的活物。

“镇江府,到了,请各位乘客有序下车……”

“这位兄台,不好意思,我得先行一步了。”青年也不废话;他麻利地起身,冲着面前那位笑容可掬的商人行了一记抱拳礼,便就利落地朝着走廊的方向迈步走去,“且祝你在建康发一笔财吧,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再会。”

迎合了一句商人回应的“有缘再会”,那青年又转头慵懒地呼喝了背后的少女一声:“浅夏,走了。”

——大明天启二年,八月既望。

镇江府的蒸汽机车站人来人往。自西方来的传教士、来找“赛里斯人”做生意的波斯人、梳着诡异发型的倭人武士、以及一脸凶相的蒙古游牧者,他们均在大明的镇江火车站中济济一堂。有人盯着墙上以标致的隶书所写的时刻表,亦有人以蹩脚古怪的语言指手画脚地和售票员道要买票,整个站点呈现出无序的混乱和喧嚣。

直到二人气喘吁吁着、携着各自的行囊踉跄走到了镇江府火车站外的街道上,又截得一辆候着拉客的马车了,这对青年男女才终于摆脱了那股恐怖的人潮、而得以对话来一两句。

“少爷,方才那个商人就这么讲您的坏话……”

谢鸽长叹一声:“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刚拜师学艺的时候、我师傅就已跟我说了,做这一行的就要存着身败名裂的心理准备,世人是不可能理解我们的。放开些吧,浅夏,我都不怎么在乎。”

于是女孩子又不说话了。所以,青年也得以抬着疲倦的眼睛,去看这千篇一律的大明各城的街道:天上飘着各位王爷家的热气球、上面打着他们家货殖生意的广告;满大街吆喝着只为几个铜板的卖邸报的报童;招摇撞骗声称能用家传的蒸汽包治百病的江湖骗子……

——这世道看着是变了,但其实仍没有变。

“浅夏。”后挨在马车车厢的靠椅上的青年又将帘子掀了回去,懒洋洋地吁了一口气,“帮我去买一份邸报,念一下上面的新闻。挑有价值的念。”

“是,少爷。”那女孩躬身,转而轻盈地腾跃下了正飞驰着的马车,无声无息如随风而逝的飞燕。

谢鸽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掀开前方的帘子,招呼了前方的被少女吓了一大跳的车夫一句:“车速可以慢些,等她回来了再让马儿跑快。我怕她追不上来。……这家伙,就知道逞能炫技。”

不出一会儿,马车车厢一侧的帘子又被掀开了,手里捏着一份报纸的女孩子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回到了青年的身边去。她甚至不加喘气、就麻利地以纤细的手指扬开了报纸的第一页,向身边闭目养神着一言不发的青年念道:

“……祖传大力金枪丸,只需服用一枚即可一夜金枪不倒,实为颠鸾倒凤、阴阳和谐之首选……”

“骗人的,下一条新闻。别读广告,挑重要的读。”

“……荆扬元老院著名元老被暗杀。该元老代表出身荆扬名门廖氏,平素富有声望、为人宽厚,颇得当地百姓人心。这一血案……”

“下一条。吹捧工作做得太差了,廖家人肯定给报社没给够钱。而且,我又不是巡捕、更不是一方封疆大吏,元老出了命案跟我有何关系。”

“……镇江郊野外惊现妖魔!温馨提示各位大明境内公民:切勿在夜晚单独出城,请多结伴而行。”

谢鸽的嘴角翘了一翘。他伸手去碰身边少女黑黝而柔顺的长发,后者颇为不自然地扭着身子躲开了他的抚摸。对此亦不以为意的青年翻转着手腕,看了一眼上面拴着的铜表:午时三刻,方是阳气最旺盛之时。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他拍了拍女孩子后背处那一口鼓鼓地胀着的兜囊,又低头看了一眼她腰间别着的长剑,“不过,在这之前,作为晚辈的我总得先去一趟该去的地方。”

浅夏闻言一笑,信手又将报纸折叠好,塞进自己宽而长的袖袍之中:“可不知是哪家如此倒霉,居然要迎接谢府的荆扬恶霸呢?”

……

“劳烦您告知老爷,便言谢府家三公子谢鸽来访。”

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挎着包裹、挥着长袖的青年和颜悦色地向驻守门前的家丁低声道,语气里尽是和他身份不加匹配的恭敬。那位家丁脸色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青年一阵,又不由得多看了跟随在他背后的少女两眼,才应允着钻回到了小门里头去,不见了踪影。

在红木打制而成的小门轰地关上时,这家大院的绿瓦尖檐前挂着的大红的灯笼也随之摇摆了好一阵子,那荧荧的火光映得上头的字“陈”一阵光影明灭,好一会儿才定定地稳住。

谢鸽也不忘转头去留意周边各处:太阳已要下山了,黄昏下的镇江城呈现出一片萧瑟。家家户户均在起灶做饭,妇人的吆喝、孩童的哭闹和鸡鸣狗吠交织成连绵一片,又虚虚地消逝在远方。

“少爷,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他背后的女孩子又冷不丁问了他一句。

“怎样的生活?”这一次的谢鸽没有转身。他早已熟悉了和他一并长大的青梅竹马浅夏的秉性,对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他都能想象个一清二楚。

“嗯……不需要总是出去打打杀杀,也不需要向达官贵人趋炎附势;家里有个一亩三分地,养一条看门的狗,带一个牙牙学语的胖娃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的生活……?”

于是青年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去,盯向了自己这位脸颊有些发烫、而闹别扭一样把脑袋转到了一边去的青梅竹马:“牙牙学语的胖娃娃?哪里来的?”

“……哼,少爷自个儿琢磨去,别问我。”

谢鸽还在组织着下一轮的攻势,面前的陈府的门就此吱呀一声地开了,冒出来的仍然是方才的那位家丁——但和刚才一样,这位家丁的表情仍维持着最初的冷漠和疑虑,而并没有在确定过谢鸽报上的名号后换上一副谄媚之色:“老爷让您进去。”

谢鸽神色不变。他看着那位家丁低着头退下了,也才迈腿进了这一扇备佣人出入的小门里头。他能听见身后的少女不满的低声哼哼,但他并没有对此加以理会。

——他一个臭名昭著的游手好闲的荆扬恶霸、真正意义上的家族之耻,人家陈老爷愿意开小门放他进去就不错了,更莫要说开大门远迎了。

从后门进了陈府了,谢鸽也知道,他这会儿是不可能看见陈家的萧墙、也看不见他主厅的布局;而按照常识,大户人家的后门连接的大抵是女仆、佣人等末流之辈的住处,他更不应该东张西望。

“老爷正在书房里、恭候着您的光临。”青年的脸色还正阴晴不定着,那位家丁就又火上添油式地多补充了这么一句。

是了,陈家的老爷也绝不可能在厅堂里迎接这样一位小辈;自己这荆扬恶霸,当得可还真是窝囊。

他深呼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子,一把握住了正气得直咬咬牙、一只手也扶在了腰间的长剑剑柄上的浅夏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盯着她在惊愕之中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盯着她的面颊逐渐转成火辣辣的通红一片。

“忍一下。我在这儿有任务,莫要发作,等正事做完了再撕破脸皮也不迟。”谢鸽在浅夏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乖,忍一下。”

那家丁就此领着二人穿行过了陈府的洗衣房、过了满是嬉闹着的小少爷小姑奶的后院、过了捧着各式器具忙碌地小跑着的丫鬟们,径直地往陈家老爷的书房去了。途中的谢鸽也不忘信手摘下一朵盛在盆栽中的牡丹花,将它戴在了女孩的头上。

“这样,很漂亮哦。”青年还特意向着脸红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的浅夏笑了一笑。

也不管自己的青梅竹马反应如何,谢鸽就此顺着家丁的指引、恭敬有加地叩响了那一扇书房的门,又信口道了一句问候语:“晚辈谢家小子谢鸽,求见陈大人。”

“免礼吧,谢家的三郎。老朽和你父亲也算是故交旧友了,你也莫要拘谨,先进来书房说话好了……你家老爷最近如何?”

“承蒙大人关心,老爷身体尚好,未曾抱恙。老爷还一直惦记着大人,想和大人聚上一聚呢。”

——谢鸽抱着拳头、就此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迈步走入悄无声息地开了的书房的门中。他背后的少女则揉着因羞赧而涨至通红的脸,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后院走廊的墙边去,恰好伫立于墙上挂着的那一副描着龙飞凤舞的《兰亭集序》的字帖之下。

步入书房中的谢鸽慢慢地抬起了头。他不做声地转手、按住了身后的书房的门,将那一扇吱呀作响的门给关上,又轻轻地扣上锁鞘。

“嗯哼。谢家的三郎啊,不是老朽多管闲事,实在是三郎的评价……在荆扬一带,可不怎么好啊。”

“劳烦大人费心了。”青年吐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从袖袍里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虽说是如此,但三郎今日尚且有一样事物想要给予大人过目,还请大人略作扫视。”

——不远处的那一尊定在案几前的老人不喜不悲地应了一声。他缓缓地放下正蘸着墨水的毛笔,又放下那一盏挂在脸上的眼镜,慢悠悠地转过身子,定定地注视着这一位诚恳地弓着腰、将那一张叠整齐的纸递至他面前来的青年。

“既然三郎如此谦恭,那老朽也不好推辞,不妨过目一眼好了。”谢鸽望着他伸出如同枯木般的消瘦的手指、捻着了那张纸,又慢条斯理地将其伸展开去,“且让老朽看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原本弓着腰的青年神色严肃地和面前惊愕的老人四目对望,又将食指抵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作“噤声”之意。

过了半晌,那老人才压着嗓子、颤声着问:“惩恶局?三郎,你是惩恶局的人?”

“请大人切勿声张。在晚辈于大人府中活动时,还请大人先以晚辈之礼相待。”谢鸽不动声色道,看着前面的老人翻来覆去地审视着那张纸上的画押和官文印章,“晚辈还希望,晚辈能先于大人府上住上两天;两天后,晚辈便会告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家的老爷喃喃着,又以颤颤巍巍着的手将那张纸交还至谢鸽手中,后者则小心翼翼地将它叠好、藏进袖袍里,“难怪荆扬的百姓都言三郎你……”

“此事无须让人多知,望大人保密。晚辈此次前来是有公务在身,若是身份暴露、则会给晚辈添诸多麻烦。”谢鸽又解释了一阵,“就是这几天得麻烦大人您了,实在抱歉。”

——过了半晌,一脸轻松模样的谢鸽从书房里钻了出来,又顺手揉了揉老老实实地站在走廊处的浅夏的呈着肉嘟嘟婴儿肥的脸:“走,我们去吃饭。”

女孩子茫然地嘟囔:“吃完饭以后呢?去哪儿?”

“笨,吃完饭后,我们就一起睡觉——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搞不明白,你胜任得了这份工作嘛!”

再一次脸颊鼓得通红的少女毫不犹豫地踹了三郎一个踉跄:“谁要跟你一起睡觉!给我睡地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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