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以二者的秘密身份,公开公然地在陈府里明目张胆地活动实在不怎么合适,起码那些尚且稚嫩的陈家的少年少女们都会好奇于这一对不速而来的鸳鸯之客。所以,陈家的老爷也限定了二位的活动范围,且安排下了一间打扫干净了的客房——
纵使如此,假惺惺地维持着晚辈之礼的谢鸽也仍然有些不满意:“大人,只有一间客房吗?”
那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谢鸽和浅夏一眼,才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走了:“三郎,老朽虽是迂腐笨拙了些,却不意味着老朽未曾年轻过啊。”
于是,随着气鼓鼓的浅夏一并走进这一间客房的谢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青梅竹马点燃蜡烛、收拾床铺、整理杂物,又将一张床单随意地拖拽着掷在地上,且冲着自己努努嘴:“来,睡吧。”
青年哭笑不得:“我真要睡地板啊?别吧,睡地板的话第二天起床会腰酸背痛的!”
“让你睡地板你就睡地板。”女孩子白了束手无策的三郎一眼,翻身就跳了上床、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头去,顺便将自己的长剑架在瓷枕头下,方便随时都能把武器抽出来,“少爷,自重哦。”
摇头叹息不停的谢鸽不禁埋怨一句:“这大明究竟怎么了?区区丫鬟,也敢造少爷的次了?”
“就敢。现在九州的州牧、知府和督卫都是由元老院选出来的,就连陛下他老人家的批红都要看公民大会的脸色,谢府的小少爷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翻滚着扑倒在了地板的床单上的谢家三郎又闷闷地给他的“丫鬟”下命令:“浅夏!”
“是,少爷。”床上的少女不动声色地回答。
“把那份邸报给我。”仰望着被荧荧的蜡烛火光映亮的天花板的谢鸽没好气地道。
哗啦啦地响。惩恶局的天衣卫翻着报纸,就着蜡烛的火光凝神盯住了那一条白天时候他所看见的出人意料的新闻:镇江一带有妖魔出没,敬请留意。在新闻的下方,那颇具人像的张牙舞爪的妖魔还被印刷局的艺工画上了像,鬼怪的周围还多了一圈狼狈逃窜的哭喊着的无辜百姓。
——有空的话,明天去镇江的有线电报通讯局问一问好了。惩恶局可从来没提过镇江妖魔这一说,也不知道局里会不会派其他天衣卫处理这件事。
再其次,就是这一条新闻了。这一条当初在马车上并没有被浅夏读过的新闻。……谢鸽的手指轻轻地划着,最终定在了某个比起前者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且血腥的标题之上。
“镇江大普难寺高僧迎一百二十诞辰。”
“浅夏。”他低声呼喊了一句女孩子的名字。
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女随口哼哼了两声:“嗯哼?”
“我们明天去镇江大普难寺、去祈求菩萨保佑我们两个早生贵子,好不好呀?”
“少爷,请你去死。”
“唔,这倒也是。求神拜佛还不如自己努力……那我看一下那个祖传的大力金枪丸的售卖地址在哪儿好了,这个东西应该要比菩萨保佑实际得多?你说好不好呀,浅夏?浅夏?”
喃喃自语着的三郎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伏在床头位置、看了女孩子一眼。……他的青梅竹马已眯着眼睛睡着了,那小巧玲珑却又倔强地高挺着的鼻子中正透着均匀的鼻息,覆着被子的胸脯也随着这个动作轻轻地起伏不定。
“做个好梦吧,浅夏。”三郎喃喃着嘟囔了一句,就再度躺下了。
……
镇江大普难寺。坐落在长江南岸的寺庙一年四季香火不断,飘渺钟声循循荡漾。恍若有佛祖庇护一般,即使整个大明天下都充斥着过度燃煤而产生的烟尘废气,大普难寺头顶的天空也和过去的几百年毫无差异,仍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
二人携手共至大普难寺时,寺中前来拜访的信徒却并不是很多;于寺庙门口敬了香火钱、又恭敬地给那一尊镀金的佛像行了礼后,谢鸽才得以从守门的小和尚口中撬出情报来:“真不凑巧。昨日是寺内高僧的诞辰,庆典已过了,二位来晚了。”
“没事的。”谢鸽也不以为意,随口回答,“我们也不是为赴宴才来这佛门之地的,这也未免太过于庸俗了;佛堂应该还开放着吧?”
女孩子看见,那小和尚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仰慕和欣佩之意了,估计这世道里真正虔诚的佛信徒也没几人了:“施主高义,贫僧愧然不过啊。”
又往功德箱里撒了一把铜钱,领走了一把细香的谢鸽便冲那小和尚微微一笑,就此牵着少女的手踏着佛门的石台阶往高处行去。在葱葱郁郁的树林之间,他们能够隐约看见坐落于其中的堪称金碧辉煌的佛殿和庭院的影子。
走出几十步路了,浅夏才闹别扭一样一把甩开谢鸽的手、把自己的胳膊别到背后去,又鄙夷地挪揄一句:“少爷,您还真是满嘴谎言、还不脸红啊。”
“天衣卫都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谢鸽恬不知耻地回答,“告诉你,我师傅更离谱,她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家伙,给她两百文钱她就能坚定地宣称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浅夏姑娘嘟囔一句:“啧,我都不知道少爷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了。”
“对你说的话……”青年回头,冲着女孩子温和地笑了一笑,“大抵都是真的。”
“……这句话本身就没办法判断是不是真的。”
石制的台阶很长。待二人走到台阶的尽头时,他们的后背处都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谢鸽回头望向他们的来路之时,台阶下的小和尚、那尊镀金的佛像都已变得和麻雀一般大小,吞掉了他好些铜钱的功德箱更是看都看不见了。
“真不愧是富饶的荆扬地带啊。”青年感慨,转头面向了佛殿门口的炉鼎,借着鼎旁的烛火点燃了手里的细香,才毕恭毕敬地将燃着的香杵进炉灰之中去,“这样的石台阶,少说也要几年功夫才能凿出来吧?真是了不起……”
姑娘则在好奇地探头探脑着、东张西望,少顷才甩出她的疑惑:“……少爷,这好像只是大普难寺的前殿而已,后面,后面好像还有好多座佛殿啊……”
“啧,元老院就没打算查这普难寺吗?也不知这里的主持敛了多少财。”谢鸽调侃一句,甩着长长的袖袍、疾步如风地朝殿中径直走去,“浅夏,我要去自毁名声了,你别跟过来,自个儿玩去吧。”
女孩子的眉毛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少爷,你又要当那位无恶不作的荆扬恶霸了么?”
“是啊,怎么了?”从袖子里摸出一盒胭脂、作势要往自己脸上涂的谢鸽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看一脸沮丧地蹲在地上的少女,“……浅夏?”
浅夏语气低沉地嘟囔一句,任何一人都能瞅得出这姑娘正心情低落着:“少爷之前跟我说过,以后不会再自毁名声的。结果,少爷果然是在骗我。”
——她的头顶传来了温暖的触感。茫然的少女抬起了头,望向了那同样蹲了下来、正微笑着抚着她的头发的少爷。后者仍摆着那一副令人讨厌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温和的笑,在以往的日子里,小少爷用这副表情骗取博得过无数同情和信任,却又毫不犹豫将其辜负、弃若敝履。
“我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发,少爷。”——姑娘赌气一样地哼哼着,再一次拍开了谢鸽的手。
“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好吗?”——不仅仅是他的表情,他说的话、说这话的语气和上一次仍是一模一样。他是天生的欺诈师,是骗术高明的行家。
“我不相信你。”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知道,这一句话足够在三郎的心脏上扎出一张无法弥合的裂缝、足够让三郎痛苦万分,而她却并不会为此欣喜万分——因为三郎是她的少爷。他的痛苦即是她的痛苦。
但浅夏仍然按捺不住说出这一句话的冲动。尽管她知道惩恶局,知道天衣卫,知道谢家三郎早就将所谓的名誉和威望视为粪土,知道这位恶名远扬的荆扬恶霸正如魏晋时年轻的周处……
少女看见,她面前的青年冲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一如既往。随后,三郎的身躯微微前倾,在背后漆黑阴森的佛殿之前咬住了她的唇。
——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她只察觉到了她的唇上传来一抹转瞬即逝的温热,面前的三郎就已若无其事地按着地板、利落地站了起来。
山野之间、劲风远扬,卷得少年郎宽大的双袖袖袍肆意地卷、鼓着猎猎作响。这位不羁桀骜的天衣卫正面向了佛殿中那冲他怒目而视的数尊佛与菩萨与天王像,恍若不知方才他对女孩所做的是不折不扣的亵渎的行径。
“某是淮南谢家的三郎,谢鸽!喊你们的住持来见某!否则,某就扒了这破什子佛殿!”
即使没有回头,谢鸽也知道,浅夏已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了她的掣肘,他荆扬恶霸谢三郎便更能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他至恶的一面,在他本就污秽不堪的耻辱柱上再添上重重一笔。
和尚们来了。住持也来了。双袖鼓风的青年傲然地伫立在殿堂的中央,受着神像与僧侣鄙夷的睥睨。
“昨日高僧诞辰、宴请万民,怎又不通告我谢某一声?”他高亢地冷笑道,“镇江大普难寺,可是看不起我荆扬谢家?还是因谢家在元老院里没能占据一席之地,而没能给禁佛法案投一张反对票?”
“施主说笑了。”众僧对视一眼。先是那肥头大耳的住持笑意吟吟地走出两步,冲着这位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拢手行了一礼,“有什么能帮到施主的吗?”
“帮倒不至于——某饿了!昨日高僧诞辰开宴,总有些剩饭剩菜吧?领某至后院,将那饭菜热过了、端上来给某!”
众僧侣再次鱼贯而出,领着那荆扬的恶霸径直地望大普难寺的后院步去。那坐落着诸多神像的殿堂终于再一次地恢复了寂静——若不是殿前的炉鼎仍燃着一株徐徐飘着青烟的细香,或许没人知道、这儿曾有香火客前来造访。
挎着剑的女孩怔怔地坐在树上。她双目迷惘地盯着又恢复了空荡荡模样的佛门前殿,如一尊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风中间杂着鸟雀的啼鸣。翕动着的树与叶哗啦啦地响,显得这片佛门的山野更为静谧。
“怎么跑到树上去了?小心一些哦。”
——一个脆生生的略显得稚嫩的声音自树下慢悠悠地传来。少女疑惑地循着声音望去,正望见一个攥着扫帚的、扎着小羊角辫的小妹妹。
“姐姐,当心别摔下来哦——”
女孩子又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句。抱着比她还要高个两三倍的扫帚的孩童挪着小碎步,在林间的碎石小路上慢条斯理地走着,顺势将枯黄的踩上去沙沙响的落叶尽数扫到一旁的树底之下,腾出那一条干净得足够映出光的道路。
浅夏满眼疑虑地注视着这位出现得显然不合时宜的孩子。……一个年幼的至多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小女孩,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佛门重地中;她并不是来拜访的信徒的孩子,因为抱着扫帚的她显然是在工作。简单而疲惫的清扫工作。
“你……住在大普难寺里面吗?”
“是哦,姐姐。”女孩子仍持着最初的那份慵懒和不紧不慢,“姐姐为什么要到树上去呢?在树上呆着的话,很危险的哦,如果掉下来的话、可是会摔断腿脚的。姐姐不怕吗?”
“我在等人,等一个人。”浅夏含糊其辞地随口解释一句,“比起我……为什么你会住在寺庙里?寺庙里可容不得女色存在吧?”
她看着那孩子露出了一抹和她的年龄非常不相符的笑容。挽起了灰色的粗布衣服的小姑娘有些笨拙地一摇一晃地走到了浅夏所处的树下,拍开了地上的一捧哗哗响着的落叶,才盘着腿坐下了。
“姐姐,知道吗?大普难寺里,有人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哦。”
——少女的心突了突。她盯那小女孩盯了半晌,但后者只是垂着小巧玲珑的脑袋,露着仍被半截秀发覆盖的脖颈。……所以,她只能顺着那艰难晦涩的哑谜继续着自己的推测。
“那个人啊……违背了戒律和他当初在佛像前立下的誓言。”她继续低语,“但是,大家还是选择了接纳他的错误,接纳那一颗他结下的错误的果实。”
浅夏怔怔地看着那小女孩长叹,看着那小女孩起身而立,看着那个孤独而消瘦的身影慢慢地捡起来了那根明显和她的身高不符的扫帚,看着她落寞而萧瑟地沿着来路离开。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带我离开呢,姐姐?”
少女情不自禁地冲着女孩子的背影喊了一句:“你愿意和我走吗?”
“你带不走我的,姐姐。”
孩子转身,就这么消失在了某一捧灌木丛之后。少女当即撑着身旁的树桠、腾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一尘不染的碎石小路上,踩碎了映在地上的一抹初秋午后的光影。略显得张皇的她沿着那小女孩离开的路飞奔而去,腰间的剑也随着奔跑的动作而撞出沉闷的响。
“等一下,先别走!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情况……”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飞奔至拐角的她探眼去张望小女孩转身离开的路径,却只望见几只在路上啄食着草籽的鸟雀、几捧零零散散散在地上的落叶,和道路两侧亘古不变般静静伫立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