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第二天的大普难寺仍与昨日一般萧条。可供狂欢的理由已不复存在,人们自然也重归平淡的日常生活,能于忙碌尘世中抽身去拜访佛门重地的也就只有那些不事农桑的豪门大族了。
——然而,随着蒸汽机器的普及与发展,大明境内流行的思潮也在悄然变化:愈加丰富的物质生活必然带来享乐主义,故佛门所倡导的隐忍与斋戒也已逐渐和时代脱节;如今,仍愿跪在佛像前虔诚祈祷的也就只剩下旧一辈的人了。
所以,在谢鸽满脸肃穆地再度伫立于大普难寺的佛门前殿之前、恭敬无比地将香火供奉于那一口铜制的鼎炉之上时,他轻易地吸引了在殿堂中念经敲木鱼的和尚们。
“嚯……是昨日的谢家三郎啊。谢家公子连续两日光临鄙庙,着实是贫僧之荣幸啊——”
谢鸽失笑出声。他摇着头、又淡定地拍拍手,拂去其上覆盖着的香灰残存。在他重新颔首、抬额向那笑容可掬的住持时,他脸上的笑意便无影无踪了。
“莫要说那么多客套话。”他冷声说,“庙堂里那位小姑娘呢?让她出来见我。”
——这一段话让整个佛堂前殿陷入一片死寂。
“什么小姑娘?施主莫不是弄错了,这佛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谢鸽以手里的燧发枪敲了敲对方的额头,又挥手打了两个手势。于是,这位住持便顺着青年的意、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又笨拙无比地转过了身子,背对向这位荆扬恶霸。
“没人在跟你开玩笑。”他声音低沉道,又以冰冷的枪口磕碰两下对方那光溜溜的后脑勺,“带路。不要叫喊,不要在我没有提问的时候说话,不要做任何小动作,否则我无法确保下一刻的你的头骨形状不会变作诡异模样。”
脚步声。谢鸽继续以阴冷的目光扫视四周,沿途的僧侣纷纷避瘟神一样朝着两侧躲去、不敢和这位恶霸直视,更有人朝着庙宇之外拔腿就跑:谢鸽知道,他们是要去报官,但他确信他能够在携着火器的巡捕来以前将事情处理好。
“你不必说什么‘佛门重地自无女色’。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就会打死你,然后找下一位倒霉蛋。”他又慢悠悠地补充一句,“你好自为之。”
脚步声。穿过了熟悉的殿堂,步于宽敞的走廊,谢鸽亦不吝于向葱葱郁郁的庭院投去目光。那儿伫立着一尊温润地笑着的菩萨,祂恍若正微笑着鼓励这残忍的暴行。
哒,哒,哒。他们一并在第二间佛堂前停下。谢家的三郎表情淡漠地推开了踉踉跄跄着几乎要跌上一跤的住持,直面向那位坐在佛堂的门槛前、天真无邪地呼呼地吹着风车玩的小女孩。
伫立在女孩面前的谢鸽慢慢地放下了握着燧发手铳的胳膊。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身躯山般纹丝不动。阳光透过庭院的叶影洒着扑打在他的身上,使他身上如蒙一层圣洁的面纱。
垂着长长睫毛的小女孩缓缓地放下风筝,又认认真真地注视了自己闪耀着珍珠光泽的手指甲一阵子,才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头。
——“天衣卫?”
“你是打算主动离开这个孩子的躯壳、还是打算让我把你的魂拘出来、好好敲打一番?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出来,别让我多废些无用功夫。”
她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和她的外表并不相符的成熟、乃至于有些妩媚的笑容。放下了风筝的女孩子缓缓起身,身下僧侣的麻衣布袍宛若长裙,在地上拖曳出两三个回旋。
“如果吾离开了这个孩子,你是不是就会放过吾?”
“我无法为你做担保,”谢鸽摇头,“但我会确保你能够被安全地押送回荆扬惩恶局,接受元老院审判庭合法、公正的审判。在那里,你有为自己的所行所为申辩的权利。这是我能做出的唯一保证。”
于是,她又缓缓地坐了回去。手指间已悄无声息地捏住了一张符箓的青年定定地望着她,望着她疲惫地合上双眼,望着她双手拢抱住自己的膝盖——
“去后院吧。后院有一口井。破坏井口的封印,拆除井中的锁链,吾就跟你走。”
青年轻吁一口气。他猛一甩手,将符箓向身后的方向挥扬过去,任它飘飞于略显凛冽的秋风中;蹲坐在不远处的树上的少女一把捏住了那张表面正闪烁着金色花纹的符纸,又轻盈地跳落于地。
——谢鸽看了她一眼。持剑的华服少女会意,踩着步伐归于少爷的身边,垂手而立。
“看着她。我去一趟后院,很快就回来。”
她担忧地抬头:“少爷……应付得了吗?”
“轻轻松松。”青年一笑,“若是这家伙突然之间有什么异动,你就把符箓拍在她的额头上,切勿因心慈手软而留手。时候不多了,我先行一步。”
踢着长靴的他稳步向前。他穿过了阴森的佛殿,自青石的地砖上叩击出沉稳而有规律的轻响;他对周遭神像须发皆张、决眦怒视的睥睨视若无睹,他只径直地向前、向前,又再一次踏出了满溢着凝重的古香的亭台楼阁,迎向满怀地撞向他全身上下的温暖而炫目的阳光。
满地皆是璀璨的金黄,满地皆是落叶桃花,满地皆是佛家晦涩难明的经文。他轻踏着石砖、迎向了那位伫立于高大桃树下的老人,宽大的袖袍与着满天飞舞的花瓣为间杂着清香的风伴行。
拄着长杖的老人慢慢站起。他睁开混浊的眼,无瞳孔的呈着灰色的双眸正和青年对视上。
“这位施主,能放贫僧一马么?”
“又要我再说一次吗……我无权决定你们的下场,我只能确保你们在被押送至荆扬惩恶局审判庭的路上不受任何伤害。”
老人长叹。他伸手拽下脖颈上挂着的檀木念珠,将它掷在地上。圆滚滚的木珠子顺着断裂的红绳朝四面八方滴溜溜地流淌而去,很快就远离了它们的紧握着长杖的主人。
“我事先提醒你一句。我只需要一次命中、就可以置你于死地,而你做不到。”提着手铳的青年静静地道,“而若是你在审判庭上为自己辩驳,你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该如何做,你自己决定。”
“……贫僧已活了很久了。要贫僧就这么束手就擒、无所作为,贫僧……实在是做不到啊。”
“小天衣卫,昨日的你的伪装很完美,完美得贫僧一度以为那是一只来扰人清梦的虫豸。但是,你显然将这件事看得过于简单了……”
侧着身子的谢鸽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他抹了一把脸颊,其上细密的伤口处渗出的鲜血登时涂匀了他的皮肤。……一把将长杖墩在地上的长寿僧轻松地在石砖的地面上杵出了蜘蛛网般的纵横交错不止的裂痕,破碎的石屑顺着劲风四面激射。
桃花落如雨。这一杖的震撼足够将初秋桃树上幸存的美丽花瓣尽数震落。在花雨中的僧人憔悴地合上了眼睛,又屈着膝、弓着腰,慢慢地蹲下了魁梧的山一样的身躯。
舔舐着唇边的血的青年一手按住了一边的耳,另一手缓缓抬起。在遥远的山海关以东的辽镇,那些日夜操练的身着大红色扎甲的新军军官会以同样的姿势、向挥舞着马刀汹涌而来的哥萨克骑兵举起手中的燧发手铳。
“『无妄』。”——他夹在指缝中的符箓无风自燃。
雷鸣过后,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放下手中枪的青年面无表情地将它塞进了袖子里,又顺势以粗棱麻布织就的袖袍擦拭了两下脸上的血迹。他朝着那一座倒塌的山走去,望着后者混浊的双目眼珠缓缓失去神采,望着受血染而愈加艳美的桃花。
他蹲下身子,拾起了那一根沉重如钢的长杖。……就在刚才,它的操作者几近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飞跃的准备动作;届时,这杆武器将轻易地将他的头颅敲成四散的齑粉。
“你的侧肋被击中了,肝脏被打碎,弹丸停留在了你的脊椎骨上。”——他声音低沉地问,“老僧,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面前的老人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吞吐出几个音节。
“……去扬州。……带那孩子,去扬州府。”
山彻底倒下了。拎着长杖的天衣卫面无表情地再度站起了身子,迈步走向了桃树下那一口被宽而厚重的石板封住的水井。他信手在石板上一按,其上便闪烁出数不尽的密教符文的光芒,使他踉跄着借着这股力道后退了两步。
谢鸽不假思索地翻转长杖——不过一个呼吸的间隙而已,长杖的前端便沾上了一片同样散着淡淡的微光的符箓。他猛劲在石板上一杵,石板上的金光闪闪的符文登时被震碎、湮灭在空气之中。
铁链。横七竖八地拉着的、将整面井封锁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底细的铁链。谢鸽再碾碎了几张符纸,将黄色的纸屑尽数洒进井中,便潇洒地拂袖离去。
——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他分明听见了来自井中的一声掺杂着如释重负意味的轻笑。
“笑什么笑。别到处瞎跑,老老实实跟我走,不然我就把你的本体打到魂飞魄散。”
“哼,人小鬼大的小子。”那游荡在半空中的女声又发出一声轻笑,其间满是轻松自在的情绪,“你姑奶奶当年随着武丁征伐四方的时候,你的祖先都不知在哪个旮旯里呆着呢。”
谢鸽嗤出一口气:“那你这经验老道的老妖精又怎会被人小鬼大的妖僧镇进了井里、还被他利用得这么惨?你可知道,用人命来给这妖僧填阳寿、你身上也会背负业障和轮回因果?”
“你小姑奶奶就没入过轮回因果,歇着吧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