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谷不易

作者:君士坦丁十一世 更新时间:2021/5/15 10:25:50 字数:3411

五、

妖魔。自禹建夏,这充满了奇幻色彩的种族就一直现身于华夏文明的典籍之中。涂山之会,前来造访的夏夷部落中就出现了妖魔的身影;又至商纣王时,那位祸国殃民的妲己据说就是永生的九尾狐妖;直至齐桓公的召陵之盟,楚国前来赴约的使者里就有火神祝融与妖类的后裔……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逐渐开发出了足够武装自己的盔甲、战具,亦领悟了了精湛强悍的武学、战阵,而一直停滞不前的妖魔文明便逐渐被剿灭于山野之中、销声匿迹。

明初,随着黑黝黝的巨大机器发出第一声震耳欲聋的蒸汽风笛鸣响,华夏文明正式进入蒸汽时代。

在短短的数十年里,无数新事物雨后春笋般登台亮相:蒸汽机、热气球、有线电报、燧发枪、元老院、公民大会、各式各样的行政局……

——这相当于是宣布了长年以来均在止步不前的仅靠着所谓“天地灵气”为生的妖魔们的死刑。

原本荒无人烟的沼泽、山野、高原与丘陵被吼叫着的蒸汽机器推平,居住于其中的各式妖魔鬼怪纷纷惊走;亦有不忿者奋起反抗,而它们面对的、则是穿着大红色扎甲的手持燧发枪的大明新军。

它们被驱赶、被流放,它们聚拢于环境恶劣的保留地中、和同类争抢着为数不多的生存资源,而后在绝望中纷纷死去。亦有妖魔怀抱着一丝侥幸,混迹于人类的聚居地之中,妄图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以谋得一丝生机。

——谢鸽所属的『大明元老院属惩恶局』的搜捕和审判对象,则为后者。

“凡有混迹于大明境内、且与大明公民有所接触之妖魔,及与妖魔接触之大明公民,皆应送至惩恶局审判庭接受审讯,籍由审判员决定其有罪与否、决定其生死存亡。”

死去的妖魔便就此死去。而活下来的妖魔,则会被登记入大明民政局的户籍之中、并自动获得大明王朝的公民权,成为一名光荣的大明公民。

“说说你的故事吧,小姑奶奶。”

正飘浮在谢鸽身旁的女孩子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她眨巴着眼,看了看这位正给手里的燧发手铳装填弹丸的青年,又看了看自己娇小得堪称盈盈一握的身躯,才一脸严肃地地伸手指向自己的脸:

“为什么要喊吾姑奶奶?吾看起来很老吗?”

正捏着通条往燧发枪口里捅的谢鸽差点原地跌了个踉跄:“哎,小姑奶奶不是你的自称吗?那我跟着你的自称喊你小姑奶奶还有问题不成?”

于是任性的少女就这么半闭着眼睛尖着嗓子大声地喊出了声:“不行!只有吾才能自称姑奶奶,你不能喊吾姑奶奶——没礼貌的小子!”

“好了,知道了。”已对此视若无睹的谢鸽淡漠地应了女孩的怒吼,伸手将通条抽出、又将那一块被火药碎屑沾染成漆黑一片的丝绸捏好,“那你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黄毛丫头。”

在谢鸽随手烧毁了井中用以作禁制的铁链后,被封印在井中的妖魔的本体也随之飞窜而出,就这么虚虚地飘浮在了他的身侧——而让他谢鸽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妖魔竟是一个外表模样约莫处于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这倒是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了——他几乎不用思索便能确定,寄存在那位小女孩身体里的定是妖魔的一缕残魂,她方才表现出来的模样也决然不是本体的真实性格。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小姑奶奶的岁数竟只比小女孩大了一两年……

同样对此目瞪口呆的还有他的青梅竹马。在望见那休闲万分地由着漂亮五彩斑斓的长袖与裙摆于空中飘摇的女孩过后,浅夏愣了半晌、才挤出一句突兀的话:“这位就是……你的目标?”

“一个介于灵体和实体之间的……玩意儿,”那时候的谢鸽也没办法对此作出解释,而只能跟着憋出一句足够得罪这女娃娃的话,“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之,任务完成了就是,我们回扬州去。”

一手按着剑柄的浅夏又望了一眼那挨在墙边、陷入了昏睡状态的女娃娃:“那这孩子呢?”

“一并带回陈府吧。”谢鸽叹了一声,“那长寿僧言是要让我带她去一趟扬州府,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而如今,在陈府中安定了下来的谢鸽终于自这位半妖半灵的少女处知晓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丫头无名无姓。初,大普难寺的一位僧人奉命赴扬州府办事,却在那儿遇见了一匹扬州瘦马。那时候的牙公牙婆均在物色着那些衣着华贵、面有富贵之相的盐商,好将手里的瘦马卖出一个好价钱,而丝毫没去留意那戴着项圈、蹲坐在囚笼中,睁着水灵的眼睛茫然四处张望的幼小的女孩。

而在那位僧人与瘦马对视过某一眼后,心怀慈悲的僧人便决定要出手相救。他散尽了手中的钱财,牵着瘦马稚嫩的脏兮兮的小手,于黄昏的光中漫步走向临时寄宿的客栈。

——第二天,全扬州的闲人都知道了这一件事:镇江大普难寺的僧侣,买了一匹五岁的扬州的瘦马。

那一夜的僧人牵着小瘦马的手,伫立于寒风肆虐的亭台楼阁处,与她一并眺望月色下的长江。……归家的渔人所唱着悠长而粗犷的渔歌飘渺不止,江面上的行船摇碎了泛着金黄色月光的波涛,又化作了涟漪的一部分。

那一夜的半妖的永生的少女悄无声息地游移到了僧人的背后,笑意吟吟地问:“你后悔吗?”

“贫僧怎会后悔。贫僧仅后悔这世上仍有千千万万个贫困的良家儿女身陷囹圄、而贫僧却无力去拯救她们脱离苦海;贫僧更后悔的是,贫僧确是使她免于蹂躏而死,却无力给予她衣食无忧的一生。”

背着手的少女冲着表情古井不波的僧人的脖颈处吹了一口气:“你不打算带她回大普难寺么?”

“贫僧既已身败名裂,又违了戒律,哪有颜面再面对庙中万千神佛。”僧侣缓缓摇头;他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去,以明亮得不正常的双眼盯住笑容凝固了的少女,“虽说这有些唐突……施主,能为贫僧送她回镇江府么?”

“举手之劳罢了。”她随口应答。

“那施主可愿终身作她庇护、赐她幸福,令她无忧无虑地成长为人、嫁作所喜男子之人妇?”

僧人并没有听见少女的回答。在她下意识地要脱口而出拒绝之辞时,那僧侣已松开了小瘦马的手,又含笑摸了摸她小巧玲珑的脑袋,便就在孩子疑惑的目光下越过了漂亮得难以言状的直栏横槛,纵身跃入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中,融化作了满天绚丽月色的一部分。

——她曾为殷正百辟、曾为武丁作贞人,曾见证商王麾下聚拢万千兵戈之士,也曾目睹天星紊乱作百年后乱世像。她曾饮伊尹所赠一壶长生酒,那阵辛辣与苦涩仍于少女的回忆中挥之不去。

——她原以为渡了千年迭起兴衰的她将不再为人间凡事或悲或喜,但在她与那位衣衫褴褛的至多五六岁的瘦马相见时,她才惊觉,她竟已在潜意识中向僧侣的询问作出了回答。

“是的,吾愿意。”

坐在床榻上的青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终究是吁了一口气,才将手中那一杆精美的完成了装填的枪重新塞进袖袍之中。即使身处宽敞的陈府的客房之中,他仍被这股厚重感压抑得说不出话来。

每每有穷苦人家陷入饥寒交迫、几近家破人亡的绝境,他们就会卖儿鬻女、只求一线生机,也求自己的血裔能够在富贵人家之中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不必随着自己的父母一并迈向慢性死亡。

恰逢扬州两淮盐商喜娇小羸弱之女,从事人口买卖的牙公牙婆便借此机会、大赚特赚。他们以几十贯钱的价格买来贫家女孩,又教她们琴棋书画、歌舞弹唱,待她们亭亭玉立时、再以数百数千两银子的价格将她们卖给心理扭曲的富商……

但并不是每一位瘦马都有这般运气。大部分五六岁往后才卖身为妾的瘦马都竞争不过牙公牙婆自幼便开始培养的同类——因为她们没有缠足。

卖不出去的瘦马的结局非常简单。扬州一带的烟柳秦楼楚馆遍地都是,那儿的老鸨可谓来者不拒:莫要说大脚的儿女,即便是二三等资质的姑娘她也照揽收不误。

——所以,这也是谢鸽丝毫不担心作为他的青梅竹马的浅夏会被某位富家公子抢走的缘故。幼时,他就以“浅夏需习剑”为由而拒绝给她缠足,而未缠足的姑娘都会被视为无权非贵的贱民的后裔。

青年沉默地看着眼前坐在桌上的女孩子轻轻地拢了拢头顶的秀发。少顷,一双灵动的狐狸模样的耳朵便淘气地蹦了出来,和着她橘黄色的头发显成毛茸茸的一片。

“三郎,吾历经千年、原以为人类早就已脱离了蒙昧时代的低级趣味,但吾没想到,”她一边继续拢着她自两鬓处垂下的长长的头发,一边认真地盯着谢鸽的眼睛,“……你们和千百年前一模一样。”

青年吹了吹燧发枪上沾着的灰尘,才气定神闲地将它收拢进袖子中:“千百年前的我们是怎样的?”

“披着粗布麻衣的城畿外的商方漫山遍野地寻找着我的族人。他们寻找那些衣不遮体的露着兽耳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们,在她们好奇的目光之中向他们递出炙肉和麦饼,或是用芷草编织成的漂亮花圈。”少女认真地说,“在她们欣喜地接过礼物后,又向她们请求交配。”

谢鸽哭笑不得地揉了一把脸——这个话题实在太露骨了一些,他已打算转移话题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能告诉我吗?”

“吾是商王族与妖的后裔。吾姓子,名谷。”

——是了。商朝王族为子姓,商人的祖先契的姓就为子,汤、盘庚、武丁乃至于末代的帝辛都是为子姓。她是不折不扣的商王族的后裔。

“按照你所处的时代的习惯,我应当叫你……谷?”

谷温柔地笑了笑,摆在脸颊旁的手也捻住了那一缕垂下的髫发:“是的,三郎,唤吾作谷、或是唤吾作子谷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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