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米亚娜的炮兵对被释放的战俘展开轰炸后,在场的上千名席拉军战俘和莫比斯装甲兵全部被炸死。
在人数密度如此高的情况下,展开炮轰,这还是史无前例的。
炮火停歇后的西区像一块被烧红的铁板,四处燃烧着熊熊烈火。卢米亚娜的白发在热风中狂舞,望远镜镜片上粘着飘来的皮肤组织碎屑。
………………
待桑丘带着增援部队赶到这里时,他看见了满目疮痍,焦黑的尸体成片地倒在地上。坦克残骸冒着白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坦克上的探照灯扫过战场,骨灰和各种组织碎屑在光柱中飞舞。
“找...找幸存者...”他的嘴如同被热风搅碎了一般,说话也开始不利索了。
身后传来新兵的呕吐声,那孩子弯腰时钢盔掉进一具半融化的遗体胸腔,滚烫的肋骨像捕兽夹般扣住了盔体。
焦黑的坦克残骸旁,桑丘踩到个硬物。扒开碳化的手臂,掌心赫然是枚嵌进土里的硬币,边缘还沾着糖浆。
虽然桑丘怎么说也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但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也感到一丝反胃的感觉。
他不禁别开视线,不再看向那只手臂,开始环顾四周。
这附近一代的建筑几乎全都已经被炸毁,到处着着不知道何时才能熄灭的火,废墟的砖瓦到处堆积成山,直接堵住了道路,这甚至让桑丘的部队在行进到一半不得不放弃坦克改为徒步行进。
在工兵们试图用爆破索炸开废墟时,桑丘注意到一个诡异的细节:大部分尸体都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被瞬间碳化,像一尊尊黑色的雕塑。有个士兵的遗体半跪在地,双臂呈托举状,掌心里躺着一颗完好无损的橘子——果皮上还留着牙印。
他似乎在逃跑中发现了某种可口的食物,但最终还是一起被炮火吞没。
“长官,这里。”他的副手指了指他所在的地方。
只见坦克残骸旁,焦黑的地上躺着个上半身裸体的女性尸体,凭她的下身所穿的定做的裤子可以判断出她大概是个军官。
她的左手不知道被炸飞到哪里去了,右手的姿势似乎直到死前手中还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体。桑丘凭长久以来的经验判断她死前拿的绝对不是手枪。
这名军官的军服在离遗体几步远的地方被士兵发现,凭借衣领可以看出她是个中尉,而她衣服的胸前处缝着一行“世界一の戦車兵”的字样,之后桑丘也在她的裤子腰带内侧发现了同样的情况。
桑丘蹲下身,手套拂去女军官脸上的浮灰。碳化的皮肤簌簌剥落,露出下方尚未完全焦化的面容——竟然凝固着癫狂一般的笑意。仿佛随时还要说出“塞卡一一起”。
那副样子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他们的指挥官吧……”
桑丘的手僵在半空。碳化的面庞剥落后,那张脸呈现出令人战栗的生动——嘴角撕裂到耳根,牙齿全部暴露在焦黑的牙龈外,眼眶中的晶状体依旧反射着火光,仿佛仍在燃烧着癫狂的喜悦。
这完全不像是人类临终前的表情啊………………
说实话,假如这具尸体在这时候突然活过来开始大杀特杀,桑丘也不会感到奇怪。
“幸好她死了………………”
不然绝对是一个难解决的强敌。
他再次抬起头,望向了城外的方向,虽然视线所及之处已被楼房的废墟挡住了,但他知道,那里是造成这惨状的原因。
“长官!”工兵的惊呼打断他的凝视。爆破组在坦克残骸里发现焊死的冷藏箱——十二瓶可乐在干冰白雾中晶莹剔透。瓶身标签印着那名女性军官的大头照,吐舌表情旁印着:“活该喝不到冰的笨蛋~塞拉菲娜赠。”
“……………………”
这他妈啥呀………………
“把这些饮料给大伙分了吧。”桑丘叹了一口气,将手套上的灰烬吹散。女军官遗体旁的地面,赫然躺着枚嵌入焦土的硬币。
………………………………
战斗结束后,城内各处交战区自行组织起了重建工作。
虽然还是黑夜,但各处都有人拿着武器和铁铲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重建工作。
由于莫比斯部队在前往西城区前,给沐封的师部来了一炮,导致原本的师部内成了废墟,现在大家被迫将一栋建筑的二楼作为临时会议室。
这次的会议,参加的人数不是很多,毕竟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很多人甚至还在一线指挥重建,现在在场的人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不过,这次卢米亚娜也来参加了,由于她的炮兵营被命令驻扎在城外,所以很多时候开会她都是被排除在外的。
而卢米亚娜此时,站在师长沐封的右手旁,这本来是属于琳娜的位置。
琳娜由于负伤严重,而不用参加会议,现在在医院养伤。
临时会议室的窗玻璃裂成蛛网状,夜风裹挟着焦糊味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
十几名军官依次站在桌子两边,气氛凝重,不时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先是桑丘汇报了刚刚战斗的情况,毕竟他可是参加了几乎所有地方的战斗。他在发言时,并没有如实汇报琳娜暴走的部分。
最后,便是提到西城区的俘虏被莫比斯军队释放并将他们重新武装起来,以及之后全灭的事。
说到这时,房间内的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这个一直沉默着的白发女孩,她那对蓝色的眸子此刻放的巨大,是在她的眼眶里面颤抖。
桑丘汇报完毕,会议室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敲打声和夜风的呜咽,以及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十几双眼睛都聚焦在卢米亚娜身上,等待着,亦或是说,在无声地质问着。
沐封的指尖在粗糙的木桌边缘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压抑。
“………………”
此刻,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师长,我觉得,还是把这个议题提出来,对各方都很好。”
说话的人是米勒,同样是沐封麾下的一员大将,她显然是看出了在沐封的眼中,那无比纠结的眼神。
说到底,这位年轻人在今年尚且只有二十五岁,尚处于人生的萌芽阶段。其在社交场合中的优柔寡断显露无遗,显得格外刺眼而无奈。若是将此事提上日程,势必会导致与某个重要人物关系的恶化,然而若选择沉默,便又难以服众。上次她与盟军部队的师长发生冲突,沐封并没有对其进行处罚,仅仅草草带过。但这次不一样,毕竟,那炮弹的爆炸声足以让全城的士兵都听到。
沐封抬起头,看向米勒。
眼神里有被看穿的狼狈,也有一丝得到台阶后如释重负的解脱。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好吧——那么…………”
卢米亚娜的瞳孔似乎震颤得更剧烈了,那放大的蓝色虹膜几乎要占据整个眼眶。她依旧保持着站姿,但身体呈现出一种极细微的僵硬,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穿过。
——“长官,我觉得,卢米亚娜中校并没有犯什么大错。”
再次,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桑丘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池塘。在场所有人,包括卢米亚娜在内,都猛地将目光转向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诧异。桑丘?刚刚还避重就轻隐瞒了琳娜暴走部分的桑丘,此刻却打算为卢米亚娜辩护?
桑丘顶着众人的目光,他的脸上同样带着疲惫,但眼神却看起来异常的坚定,甚至有些急切:“嗯…………”他清了清嗓子,“从结果来说,我们最终胜利了,这是好的,毫无疑问。”
“是这样没错。”沐封下意识地低声附和,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她所犯得,只是不听从指挥吧。”桑丘继续说道,他刻意将事件的严重性降到了最低点,重点聚焦在“程序”而非“结果”上。
“嗯…………”沐封微微点头。桑丘所说得没有问题。
桑丘所说的,至少在表面上,是成立的。胜利的光环下,程序上的瑕疵似乎更容易被容忍。
“那她…………”
——“请您不要再说了!!!”
一声尖利、颤抖、近乎破裂的嘶喊,如同无形的刀刃,瞬间割裂了会议室里刚刚缓和一些的空气,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这次事件的当事人——克里斯汀·卢米亚娜中校。
她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那原本如冰雕般稳固的站姿,此刻仿佛随时会碎裂崩塌。
卢米亚娜死死盯着桑丘,那眼神不再是程序化的分析,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被触碰到核心般的激烈抗拒:“请不要……替吾……辩解!!”
油灯中疯狂跳跃的火苗,映照着卢米亚娜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那双燃烧着混乱蓝焰的眼睛,墙上钟表的时针指向了二。
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那个…………多谢师长这么久以来的关照…………”她转向了沐封,声音嘶哑。
沐封的心猛地一沉。这句道谢,在这种情境下,听起来不像是感激,更像是……告别。
他想说些什么,也很想表达出他真实的想法,但此刻的他,却感觉有如一团乱麻缠住了他的舌头。
但下一秒,在所有军官惊愕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卢米亚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的动作。
“咚”的一声沉重的闷响,打破了会议室的死寂。
她猛地后退一步,离开了沐封右手边的位置。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向来如同机器般精准、带着非人般的感知力的炮兵指挥官,双膝一弯,如同被斩断了提线的木偶,猛地向前倾倒,直挺挺地朝着沐封的方向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粗糙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但这还没完。
在沐封震惊到失语、军官们几乎要惊呼出声的瞬间,卢米亚娜的身体并未停止动作。她的额头,那从未向任何人低垂过的、象征着理性和骄傲的额头,以一种决绝的姿态,重重地磕向了冰冷坚硬的地面!
毫无疑问,这是最标准的、无可挑剔的、也是最沉重屈辱的——土下座。
一个在东方文化中代表最高级别、最彻底的谢罪与臣服的姿态。身体伏地,额头紧贴地面,放弃所有尊严和防御,将自身的一切交由对方裁决。
在这个充满西方军事气息的临时会议室里,这个古老而沉重的礼仪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比震颤的冲击力。
这位前贵族大小姐的额头紧贴着肮脏的地面,银白色的短发如同失去生机的瀑布般散落铺开,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当下的表情。纤细的身体蜷伏着,双臂僵硬地贴在身侧,整个人以一种绝对臣服和忏悔的姿态,凝固在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沐封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慌乱。
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斥责?命令她起来?这些都显得如此苍白而残忍。
“吾……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辜负了……您的信任……玷污了……军人的荣誉……”
“吾……擅自行动……违抗军令……屠戮……生灵……”她每说出一个词,身体就颤抖一下,“吾……深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
“吾……不敢……祈求……宽恕……”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只希望……能让吾…………承担恶果…………吾…………任师长处置。”
“多谢您……一直以来……对吾的包容,若有来世……吾一定………………”
最后的话语,几乎被淹没在无法抑制的呜咽声中。
整个会议室,几乎落针可闻。
远方似乎不再将风刮来,煤油灯中的火焰也不再摇晃。
军官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诧异,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困惑、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桑丘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脸部的肌肉一直僵在那里,舌头也一样。米勒眉头紧锁,她看着卢米亚娜的身影,眼里满是复杂难辨的神情。
沐封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的手僵在空中,他本想阻止卢米亚娜的动作,然而此刻的他,却感觉自己像一粒无助的沙子,被莫名其妙地卷进冰川,莫名其妙地被大江大河带走,莫名其妙地被沉入像沼泽一样的事情。
如果琳娜在…………她一定能给我想想办法吧,可惜…………
那位绿发少女的模样出现在沐封的脑海中。
卢米亚娜在等待着,在场的一众军官也在等待着,沐封自己也在等待着。
什么?是自己的宽恕?还是处决的判决?
不听从指挥这种事情,怎么说也够枪毙她八回了。
但沐封在内心深处,并没有打算这样处理她。
他二十五岁的人生,从未面对过如此沉重、如此赤裸、如此绝望的谢罪。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疼。
“……卢米亚娜中校……”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起来。”
地上的身影没有动,只有压抑的呜咽声依旧。
“我命令你,起来。”沐封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师长威严,但那威严之下,却藏着无法掩饰的一丝恳求。
卢米亚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命令刺痛了她。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当她的脸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张精致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沾着地上的灰尘,显得狼狈不堪。那双曾放大震颤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额头上,一块明显的、带着血丝的红肿,是刚才用力磕在地板上的印记。
“……是。”她极其微弱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她用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但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摇晃了一下,几乎再次摔倒。
米勒和桑丘试图上前搀扶她,但被她摇头拒绝了。
最终她还是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只是站姿中看不见曾经那位贵族小姐的傲气,微微佝偻着,低下头。
“紧闭一周,期间不许任何人探望,之后由其副官任炮兵营营长,紧闭结束后对卢米亚娜中校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最后由各位举手表决是否恢复其职位。”沐封淡淡说道,“米勒少校,请你带她回去。”
“是。”
米勒应了一声,转身扶住了卢米亚娜的胳膊,卢米亚娜并没有抗拒,任凭她带着自己离开了会议室。
“………………”沐封在原地站立了很久,“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