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疲惫已经退却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饥饿感。楚秋氏抬起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的五点半,他至少睡了四个小时。
这或许是沉浸在梦里的弊端,两边的时间并不同步。有时候只感觉在梦里歇了一会,现实里却过去了十多个小时;有时候在梦中沉思了许久,现实里却也只是一阵小憩。
可这腹中的饥饿却很有实感,楚秋氏摇了摇因久睡而有些发闷的头,撑着木质扶手走下楼梯。
那名女孩还在柜台后坐着,手里拿着先前一直在看的书。
“呀,先生。”
“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哪有餐馆饭店之类的地方。”
“如果先生口味不是很挑剔的话,”轩萧从座位上起身,“店中还留有些奶饼蛋羹,先生需要吗?”
“那……”楚秋氏挠了挠头,“价格是……怎么算呢?”
“价格?”轩萧掩唇笑了一声,“先生看着给就可以了,不给也是可以的。”
“呃……如果不给也太不礼貌了吧。”
“那就看先生意思了,这儿有些杂书,先生可以随便看着打发时间。”
轩萧离开柜台,飘进了旁侧的另一间屋子里,想必那边应该是厨房之类的地方了。楚秋氏被一个人晾在一楼,眼睛开始不自主地四处乱看。
从空间上来说,这里和城市里一般的二三层小旅馆差不多大小,只是这内部构造的差别就大了。木制结构不光不会有砖石结构那样的压迫感,而且还会有种令人舒心的味道。一旁的书架上放着许多用丝线装订的旧书,最下层甚至还有几捆竹简,楚秋氏伸手抚过竹面,从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似乎可以直达内心。
不过相比这些,楚秋氏对放在柜台上的那本半开的书更有兴趣。那本书是现代印刷产物,打开的那侧被一块玻璃镇纸压住,楚秋氏只要探过头去就能看见纸上的内容。
虽然知道这很不好,但在好奇心的作用下楚秋氏还是忍不住想窥视一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书上的文字,轩萧就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了。
“先生久等了。”
听见轩萧的声音,楚秋氏急忙缩回身子,满脸不好意思地看着轩萧。
“啊啊,没。”
把盛着奶饼豆浆的盘子放在竹子茶几上,轩萧回到柜台后,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书。
“先生对这本书感兴趣?”
“啊,不是……” 楚秋氏实在是不好意思承认那一瞬间的想法。
“这本书是《清将军本纪》,先生也应该读过吧。”
“如果是清将军的话,来这里的人都应该知道一二吧。”
楚秋氏从托盘里拿起一块奶饼,小心咬了一口。奶饼外皮已经被烤得酥脆,咬开后奶香浓烈,内含的奶汁几乎要溢出,楚秋氏急忙擦了擦嘴。
“先生莫急,慢点吃。”
虽然注意到自己吃相不佳,可楚秋氏还是忍不住又大咬了一口,称赞道:“轩萧小姐这是你做的吗?味道很不错啊。”
“叫奴家‘轩萧’即可,”女孩探出手指抚过书面,翻到新的一页,“这是清将军传下来的方法,奴家只是稍加修改而已。”
“没想到那位将军带兵厉害,做菜也很有一套啊。”
一个奶饼只消三口,楚秋氏仰头又把豆浆喝掉大半。
“看来先生对清将军了解不深啊。”
“嗯,我也只就知道他在湘澜江边打过一场雪耻之战,位置嘛……”楚秋氏把剩下的奶饼往嘴里一塞,回忆江水的方位,“应该就是在这附近。”
“那地古名昆渡口,今名奎白镇,先生倒是说中了。”
“清将军被沈家水军偷袭打败后,沈家就在将军原先的领地上栽种了他们家乡的特产樱树。只是那些樱树渡千里之后改变了习性,变成在夜晚开花,这应该就是镇子附近那片夜澜樱的由来。”
轩萧叹了口气,很没精神地用手肘支在桌上说:“所以夜澜樱才会有那样的含义呢。”
“毕竟清将军在夺回这里后把樱花刻在了每位士兵的盔甲上,以示雪耻报仇的决心。”
“确实是这样啊……”
不知道为何轩萧的精神变得低落,楚秋氏正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轩萧的视线一转又盯到了他的身上:“虽说如此,先生也已经打算去观赏夜樱花开了吧。”
“是啊。”
“那先生知道夜澜樱林具体在何处吗?”
被轩萧这么一问,楚秋氏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这举动立刻引来轩萧一声嘲弄。
“毕竟先生是外面的人呢。”
回想起那个大大的无网络符号,楚秋氏难为情地收起手机,看着屋外已经燃起晚霞的天空。
“马上就要晚上了。”
“是的呢。”
“夜澜樱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花吗?”
“还要再晚些。啊,对了,”轩萧忽然走出柜台绕到楚秋氏身边,“先生晚上有空闲吗?”
“啊,有的。”
“那随奴家去一趟樱树林,如何?”
如果要去那不知方位的树林,有熟识本地的轩萧当向导再好不过,只是……
“这不会影响轩萧小姐店里的生意吗?”
“先生多虑了,”轩萧露出一抹似有深意的笑容,“小店哪有什么生意。”
被拉着到店外,楚秋氏看着轩萧把一副足有二指宽的铜锁挂在木闩上。
“还是别吧,轩萧小姐,我到时可以找向导带我过去的。”
“其他向导可不如我哟。”轩萧用力把钥匙从锁口里抽出来,抬手从门上摘下盏纸灯笼递到楚秋氏手里,“而且说不准今晚夜澜樱就开花了呢。”
“是吗?”
楚秋氏没见过这种西瓜大小的纸灯,拿在手上一副很稀罕的样子。轩萧摘下第二盏纸灯在手里提了提,回头看了看天色。
“天要黑了,我们赶紧出发。”
“嗯?”
楚秋氏还没反应过来,轩萧已经提着灯笼顺石路小跑出去。
“哎,轩萧小姐,等等我。”
楚秋氏急忙追了过去,虽然长期的独自旅行让他有不错的体能基础,可是一阵追赶下来轩萧的白色身影依然和他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天色彻底变暗,前方的灯火与白衣在黑夜里显得更加醒目。楚秋氏小心调整着呼吸,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会被一个那样瘦小的女孩甩开。
小巷路交错纵横,等到楚秋氏追上轩萧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镇子到了外面的山脚下。楚秋氏的气息有些紊乱,他看向身边的轩萧,这位女孩虽看着柔弱,但这一通奔跑下来居然没有任何不适的征兆,甚至还一副留有余力的样子。
这令楚秋氏有些不服气,他刚张开嘴想要说话,身边白色的影子一动,又飘进了树林间的小路上。
楚秋氏无奈地甩了甩手,大吸口气又跟了上去。
山路可不比巷路那般平整,加上已经在镇子里长跑了一段时间,楚秋氏已经感觉到了疲累。但每次抬头时都看见轩萧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楚秋氏只能硬着头皮赶过去。
那副纯白的姿态和伸手可触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感,此时就算说轩萧是神灵或者鬼魅,恐怕楚秋氏也不会怀疑了。
就那样几乎是被轩萧牵着在山路上跑了近半个小时,楚秋氏终于是彻底脱力了。
“先生的体力不错嘛。”
轩萧站在稍远的树下,看着楚秋氏单手撑着树干不住喘气。
“倒、倒是你啊轩萧小姐,真是看不出来。”
明明看上去那般弱不禁风,楚秋氏暗想。
“所以先生可千万别轻信眼见之物啊。”轩萧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仰着头鼻翼微微振动,“没有香味,看来今天不会开花呢。”
“那我们白来了一趟吗?”
“倒也不是。”轩萧向后摆了摆手,示意楚秋氏跟上,“放心,这次不用跑的。”
楚秋氏露出苦笑,硬撑着走到了轩萧身边。
“真是丢脸了。”
“才不会哦,”轩萧上下打量着楚秋氏,视线最后停在他的右手上,“先生……”
“怎么了?”
“您的纸灯,弄丢了吗?”
“诶?”楚秋氏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双手空无一物,轩萧在店门前送他的纸灯笼不知何时已经遗失了,“啊,轩萧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原价赔……”
“罢了,事不可违。”轩萧抓起楚秋氏的手,把自己提着的纸灯塞进他的手心,“先生这次可千万别弄丢了。”
“不会了不会了。”
楚秋氏急忙摇头,暗自抓紧了系着纸灯的木棍。
虽然手里没了灯光,但轩萧的一身白衣在黑夜里依旧惹眼。楚秋氏提着灯跟在后面,穿行在这片树林里。
“这就是那片夜澜樱吗?”
天上没有月亮,仅仅靠手里的纸灯,楚秋氏看不太出这些樱树和其他那些树有什么区别。
“是的,清将军当初葬玉就是在这株树下。”
轩萧敲了敲身边的一株树干。
“葬玉?”楚秋氏露出一副很惊奇的样子。
被楚秋氏这么一问,轩萧停下脚步,略带不解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先生没听说过吗?”
“没。”楚秋氏摇了摇头,“我对清将军的了解恐怕也只比一般人稍微多点而已,葬玉是确实没有听过。”
“是吗,奴家还以为先生是……”话说一半,轩萧摇摇头,收住了口。
看着轩萧欲言又止的样子,楚秋氏想问却又无处入手,只得把话题转开。
“轩萧小姐,说到葬玉,不知能否和我说说呢?”
“既然先生有心,奴家当然不好拒绝。”轩萧看了看身边的树,用脚尖挑开树根处的几缕尘土,“先生可知清将军在昆渡口一雪前耻后,百姓如何称他?”
“嗯……不知道。”
“‘樱将军’。”轩萧俯下身,从树根处拔出几根杂草,“将军夺回此地后,非但没有焚烧敌军栽种于此的樱树,反而好生照料,还以夜樱花为徽,率军踏过了湘澜江。”
“以敌人留下来的树为军徽?”
“所以世人皆称此役为清将军的雪耻之战,就连当时的皇帝都特意下赐了樱花玉佩。那之后清将军便一直领兵都守在昆渡口,沈家水军也再未敢来犯,直至将军病逝。”
楚秋氏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自己的梦。
“那之后夜樱就不再是敌人的标志了,”轩萧继续说着,“清将军赋予了它新的意义。”
“夜澜樱的花语,不屈、再起还有……复仇。”
“所以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轩萧忽地转向楚秋氏,用手中的草尖指着他,“那将军为何又要葬玉呢?樱花图案的玉佩,难道不就是他仇恨与决心的象征吗?”
楚秋氏手中的纸灯熄灭了,周围的一切瞬间暗了下去,即使只是相隔几步远,楚秋氏也不再能看见轩萧的表情,除了那身白衣,她的所有都隐在了黑色里。
他无言以对,就和原先说的一样,对于清将军的过往,楚秋氏所了解的仅仅只是比普通人多一点点罢了。
“随奴家回去吧,先生。”轩萧转过身,扔掉手中的芒草,“握好您手里的灯,即使它已经灭了,也千万不要放手。”
楚秋氏不明楚秋氏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回去路上他们也不再如来时那般相互追逐,而是顺着路缓缓步行。
回到旅馆,钻进自己的房间里,楚秋氏的脑中始终还是回想着轩萧的话,以及那个最后的问题。
如果清将军以樱花为复仇的象征,那在雪耻之后,他为什么又把樱花玉佩埋在树下?这段历史楚秋氏从没听说过,他忽然想起了白天时轩萧在读的《清将军本纪》,或许那里面会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楚秋氏从床上起来,小心地推开木门走到屋外。他手里拿着一直放在床头的提灯,虽然光线微弱,但也足够他摸着扶手走到一楼。
柜台上,楚秋氏寻找的那本书依然被镇纸压着,但相比这个,还有另外的东西更令他在意。
在楼梯正对着的方向,旅店的门不知为何是半开着的。月光从高处漏了进来,在地板上凝结。
是谁?小偷?还是半夜来的客人?楚秋氏把提灯放在柜台后,蹑手蹑脚地往店门的方向摸过去。屋外很亮,月光似乎浸透了奎白镇的一切,无论是路、桥、还是两旁的楼房,所有的东西都在月光下散发出淡白色的莹光。
也包括那位正坐在栏杆上,正望着月亮的女孩。楚秋氏思索了会,轻轻喊出一声。
“轩萧小姐。”
听见声音,女孩把视线转过来。
“先生?您还没休息吗?”
“没呢,”楚秋氏摇摇头,走到轩萧身边,“我还在想你和我说的那些事。”
“奴家说的?”轩萧把微微头一歪,“什么事?”
“葬玉啊。”
“哦,”轩萧应了一声,“先生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楚秋氏迟疑了会,说道,“实不相瞒,轩萧小姐,我自懂事时起,经常梦见自己在樱树下。”
“嗯?”轩萧稍稍睁大了眼睛,示意楚秋氏继续说下去。
“嗯,就是樱树,”楚秋氏在栏杆上一撑,学着轩萧一同坐在栏杆上,“除了樱树什么都没有,我也只能看着樱花飘舞,什么也不能做。”
“那还真是奇怪的梦呢。”
“不过我有种感觉……我感觉梦里的那些樱树,就是那片夜澜樱林。”
听见楚秋氏这么说,轩萧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仰起头,看着月光被些些云彩挡住。
“先生,您相信来世吗?”
“来世?”作为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楚秋氏的回答也理所应当,“我不是很信这个的。”
“那又是为什么,”轩萧跳下栏杆踩在地上,“先生觉得梦里的那片樱树就是附近的夜澜樱林呢?”
楚秋氏沉默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玉佩的事也告诉轩萧。
“是因为什么呢?”轩萧走到楚秋氏面前,她的眼中闪烁辉光,仿佛看穿所有,“是因为一块玉吗?”
心中所想被毫无掩饰地说了出来,楚秋氏身子往后一缩,险些摔进河里。
“轩、轩萧小姐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清将军的玉不见了呐,”轩萧扶住楚秋氏,直视着他的眼睛,“就是那块葬在树下的樱花玉,不见了。”
楚秋氏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这一举动自然被轩萧看在眼里。
“您还是回去休息吧,先生,时间已经不早了。”
轩萧伸手在楚秋氏的胸前一按,轻轻推着他回到旅店。
这一晚楚秋氏失眠了许久,他躺在床上,把玉佩举到眼前。他能感觉到这块古玉应该是雕有花纹的,可时间模糊了玉面的纹理,只留下了几乎被磨平的凹槽和凸起。楚秋氏用指尖触碰着刻痕,试图找到远在他出生之前就留下来的痕迹。
直到飘舞的樱花瓣进入楚秋氏的视线,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下的木床已经变成了铺满地面的樱花瓣。
这是梦里,楚秋氏对这里很熟悉。
他从花瓣上爬起来,这里依然和以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原先那个在树下的模糊影子,现在已经可以看清大致的轮廓了。
和楚秋氏原先预想的一样,那是个坐在树下的人。
楚秋氏想到那边去,可无论是慢走还是快跑,他都没办法缩短之间的任何一点距离。被踩碎的花瓣粘在鞋子上,溢出的都是含有香甜味道的花露。楚秋氏第一次觉得这里的花瓣之下似乎埋藏着什么,他俯身拍掉裤脚上的残花,耳旁忽然响起了什么声音。
那声音很杂乱,似乎是有很多种声音纠缠在一起,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
楚秋氏知道了,那是战场上的声音。刀戈相抗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军士们浴血呐喊的声音。楚秋氏抬起头,那人依然靠在树下,毫无动作。
他是谁,楚秋氏已经知道了。他的嘴唇微颤,轻轻呼唤出那人的称号。
清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