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后，如炸裂般的头痛令楚秋氏不自主地发出呻吟，随后一块温热的毛巾很快敷上了他的额头。
“先生你醒了？”
“呃……”楚秋氏看了眼四周，周围昏暗得分不清所处何处，“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奴家的店里啊。”轩萧取出火柴为床头的烛火点上，随着微弱的火光亮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柔和香气扩散开来。
“我记得，我应该是在清将军的祠堂里。”
“唔……？可是清将军并没有祠堂啊，”轩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奴家回来时，先生正昏倒在正厅那儿。”
“我不明白。”楚秋氏挣扎着想坐起来，轩萧急忙搀扶住他，“我不明白，这些都是那块玉引起的吗？轩萧小姐，你肯定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
“可是……”轩萧皱起眉毛，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她从床边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抬头看着这无光的夜空，和翻涌不息的乌云。
“轩萧小姐？”
“先生，今晚夜澜樱就要开了。”
“啊？”
“先生要去看吗？”轩萧转过身，虽然语气平和，但眉宇间似乎游荡着一丝幽怨。
楚秋氏有一种感觉，如果他在这里拒绝的话，就会错过揭开一切的唯一机会。所幸身上的疲累和不适也已经消散，他揭开被子一跃下床。
“不去看樱开的话，那我此行不就是白来了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轩萧抿唇一笑，走到从床边拿起烛台。
“那先生随我来吧。”
走到街上，就和上次去看樱树一样，轩萧从客栈门上摘下一盏纸灯。只是这次她先灭了纸灯中火，然后取烛台火种引燃，就在灯火重新燃起的刹那，天际盘旋的乌云尽散，月光如帷幕般在天地间拉开。
“先生想必有不少问题想问吧。”
“确实如此，”楚秋氏走在轩萧身侧，目光随着手中灯火飘摇，“只是轩萧小姐你能回答我多少呢？”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月光如轻纱般罩在轩萧的身上，加上身侧波光摇曳的水流，一时间让楚秋氏有了再次身陷梦境的感觉。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那块玉吧。”
“那是清将军的玉，凝聚了清将军真正的思念。”
轩萧手中的烛台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晃，在石栏杆外的河水中，有些光点浮出了水面。
那是灯笼，纸塑的、木雕的、石刻的，无数燃着焰火的灯笼悄无声息地破水而出，漂浮在半空中。
“思念？是清将军生前没有放下的东西？”
“更准确地说，是没了结的愿望。”
“愿望？”
楚秋氏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去看樱树时轩萧提出的疑问，如果清将军真的把夜澜樱作为仇恨的象征，那么他将御赐的樱花玉佩葬在树下的目的是什么？以及在祠堂里轩萧所说的不刻碑、不撰文、不立像的嘱托。
这两点一定有共同性，只是楚秋氏现在脑子里乱得如同浆糊，完全捋不出头绪。
“唔呵。”
一阵微风带着轻笑声从耳边掠过，楚秋氏回过神，才发现走错了岔路，身后轩萧正在正确的路口等着自己。
“先生莫不是走神了？”
面对轩萧的嘻弄，楚秋氏撇了撇嘴，叹出一口气。他停下脚步背靠栏杆，半空中难以计数的灯笼顺着河水的方向从他的身后流过，直到被尽头的黑夜吞噬。
灯火明灭，如生死交替，如岁月轮转。
恍惚间，楚秋氏仿佛再一次回到梦境里，看见那位独坐在树下的人，还有他微微颤动的嘴唇。
一刹那，楚秋氏似乎理解了清将军的想法，那个早已飘散在时空中的愿望再一次被人拾起。
“轩萧小姐，我们去看樱树吧，今晚的花要开了。”
“先生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似乎是楚秋氏自信的神态已经溢于言表了，这让他原本想在轩萧面前故弄玄虚一番的打算也落了空。
“是的，”楚秋氏看了眼手中的纸灯，内中烛火跳动如同人的呼吸，“自古以来太多人向往着要名垂青史，立于庙堂之上受后人膜拜，却偏偏有人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覆盖历史、忘却历史，以洗去污名，恐怕这就是清将军的愿望，只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那先生可要握紧纸灯了。”轩萧转身，提着烛台走进山中。
仅相隔一日，再来到这片樱林时，楚秋氏的心境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在昔日清将军的葬玉之地，他取出随身的樱花玉佩高举过头。霎时间风起树摇，树枝间摩擦发出的声响竟有几分像是人的低语。
“果然，那块玉在先生这儿。”
“这应该就是清将军的玉了，”楚秋氏摩挲着玉面，“我不知道这块玉为什么会选择我，但这块玉上所寄宿的清将军的愿望，我已经知道了。”
风静树止，周遭变得静寂无声。
“樱花是沈家水军的家徽，在清将军遭水军偷袭落败后，樱花也自然成为了敌人的象征。”
“所以在一开始，清将军麾下的士兵还想把那些樱树都砍掉呢。”轩萧在一旁补充道。
“但在之后清将军将樱花刻在盔甲上反攻了回去，一举打垮了沈家水军，夜澜樱也因此有了复仇的含义。”楚秋氏的语气一转，“不过，这并非清将军所愿。”
“花，本该是没有这些含义的。在战争之前，更早的时候，这些花与树就已经开始扎根生长。其后，人们才因为各种原因为它们添加了后天性的含义。”
“因为这些后天性的含义，它们或被供奉、或被摧毁、或承接爱意、或化为尖刀，从那时开始已经有人不再在意花的本身了。”
“归根结底，花又做错了什么呢？因为长在了敌人的土地上，变成了敌人的象征？怒火与仇恨应该被铭记，但为什么是由这些花来承担？”
“奴家要提醒先生一点哦，”轩萧摆了摆手，几丝萤光追随着她的指尖流动，“夜澜樱是被沈家水军带来这里演化而成，并不是自古就生长在这里呢。”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地距离水军故地也不过只隔了澜沧江水，即使没有水军，百年间的波浪奔流也可能会把对岸的树种带到这里。”
轩萧闭眼颔首，示意楚秋氏继续说下去。
“再加上清将军不刻碑、不撰文、不立像的遗嘱，一切都是为了让那段赋予夜澜樱特殊含义的历史归于尘土，让花可以回到花的本质。”
“而作为象征的御赐宝玉，清将军也把它赠给了那段历史最后的见证者，也就是这片土地，和盛开的樱花。”
这应该就是清将军葬玉所隐藏的愿望了，楚秋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只是在踏入这片樱林后，这些想法就在脑海中串联在了一起。
“先生说的不错呢，”轩萧一边鼓掌一边踱步过来，伸手拿走了楚秋氏掌中的玉佩，“自那之后，你三百余年再未开花，现在，物归原主。”
啪的一声，轩萧双手合十，启唇轻吹，那玉竟然化成了无数齑粉飘散空中。树影婆娑，枝杈间忽的冒出许多花蕾，迎着玉粉纷飞竞相开放。
满月光辉下，枝叶摇曳，花瓣飘洒空中，恍惚间楚秋氏似乎回到了梦里，看见了那位坐在树下的将军。而此时，他也终于明白了清将军最后的那声叹息。
——花，无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