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崔娜很奇怪,姐姐到底去了哪里呢……
到底要不要打开那扇门,姐姐劝告她不要打开,可是自己却走进了门,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当寂寞难耐的小崔娜回到城堡阴暗的客厅时,墙上的壁画上却多了一个女孩子,穿着和她姐姐一样……正是绿色的裙子,穿着的鞋子也是鲜红色,女孩子在画上面色惊恐,看着画外,嘴张开,似乎在说什么。
小崔娜忽然觉得,画上的少女好像真的……”
“等等,卡德尔!这故事,好,好没意思啊,果然是这样子!我不想听了。”红发少女面色苍白地说。
她现在抱着腿,身子缩成一团——按照她的解释,这是因为太冷。
“可是故事才刚刚走了一半。”卡德尔毫无困意,状态很好,“接下来才是精彩的部分。米莉尔你难道不想要知道,画上的女孩子到底……”
“不想!咕,反正就是很无聊,我都没兴趣想知道!刚听了一半就知道结局会很无聊!特丽丝和艾琳娜也是这么觉得吧?”红发少女甚至向自己的对手们求助。
“啊啦,别管米莉尔同学了,卡德尔你快说下去啊!”特丽丝正双眼发亮,显然被勾起了兴致。
“……米莉尔去休息吧。”艾琳娜甚至都不再挑衅,只注视着卡德尔,等着他的下文。
“呜,你们……”
忽然,屋外的山风急了。凉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入,发出或者沉闷或者高亢的鸣动。来历不明的沙沙声夹杂在风里,听起来像是风吹动树叶的响声,可又不太像……
“喂,米莉尔你不要紧吧……抱歉。”这下连卡德尔也不想再开玩笑吓唬她了——红发少女真的面色煞白,在床上止不住颤抖。向来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米莉尔大小姐很怕鬼,这个秘密也就只有卡德尔和基德知道。而他偶尔也会用来逗一逗这位总是元气满满的大小姐,这次还有另两位少女在场,三人一起戏弄她有点过分了。
“咕,卡德尔你这个笨蛋!大笨蛋!我要睡觉了!”米莉尔大小姐裹住被子,不快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三人。
冷场了。
三个一起欺负大小姐的共犯互相对视,艾琳娜和特丽丝也是一脸“恶作剧过头了”的歉意。
少了一个听众,故事也不好继续讲下去了。
好在米莉尔大小姐很快就睡过去了,她的天赋真的帮了大忙,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其余的人。
“艾丽,我也困了,先睡了哦。等会你就躺在我身边吧。”特丽丝也伸了个懒腰,倒在床上。
卡德尔看向艾琳娜,她湛蓝色的眼眸也正好看向自己。
“别打扰他们休息,我们出去吧。”
“诶,我先去穿上外衣……卡德尔同学,别这样盯着我看啊……”艾琳娜尴尬地抱着身体,单薄的布料根本不足以掩盖少女曼妙的身材,而这露出度也让她羞怯。
可是装着衣服的行李都放在了另一边基德的床边,而且和五个人的甲胄放在一起。如果去取的话,肯定会吵醒他人。
怎么办呢,少女犯难了。
这时卡德尔拿出了自己的灰袍子:“先披上吧。”
艾琳娜点点头,接过这件下午盖着睡过的袍子,上面两个人的味道混在一起……让她脸上一红。好在烛火已经灭掉,应该没被看到。
卡德尔则起身,推门走出了屋子。
屋外下起小雨。
屋檐延伸出去,旁边有张小桌子,还摆着两张椅子。于是卡德尔和艾琳娜就坐在屋棚下,听着山雨落在水洼里,落在光滑的树叶上,落在茂密的草丛中,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青蛙和蟋蟀在雨中啼鸣。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驿站的门口悬着的一站孤灯照亮了周围的景致。即便近在咫尺,艾琳娜的表情也不甚清晰。
半晌,没人说话。
“卡德尔……”
“艾琳娜……”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戛然而止。
“……下午休息过了,睡不着吗?”
“……比起我来,卡德尔这几天才是辛苦了。没有卡德尔的话,我们是不可能闯过萨拉山口还一身安然无恙呢。”
“对付几个山贼而已。”卡德尔不好意思地说。虽然那并不是“几个山贼”,而是有据点和上百兵力,和领主、官员们周旋了几年的匪帮。而自己的队伍不过是执行别的任务,路过此处而已。
能够顺势解决掉这些敌人,也算是立功了。只是不知道帝国军方会不会给他们什么奖赏——一路疾行的卡德尔等人自然无法得知发生在关卡和学院的事。
“他们戒备心很低,装备也很差,我们又有基德这样情报探查的高手在,牢牢把握住了主动。而你和米莉尔两个人的正面作战能力也很强。能够赢下这些山贼,并不困难。”卡德尔分析说。
的确“并不困难”,可也绝非易事。这支强大的小队就像一柄刀,利刃自然可以切开敌人的血肉,但“拥有一把刀”和取得胜利之间横着无数条鸿沟。
“可是,我觉得关键在于卡德尔呢。如果没有你,哪怕是五位正式骑士,也不能保证两次都能全歼敌人,我们还毫发无损。”
“啊哈哈……我用的也只是课堂上教授的战术罢了,不管是潜入、侦察还是指挥,另外,我们的队伍很有默契啊。”
“呵……总觉得卡德尔等下会谦虚说,运气才是最关键的。”艾琳娜笑了。
“唔,运气的确很关键。我们能获得胜利,很大程度是……”
“和卡德尔在一起,什么都能够做到呢。”艾琳娜声音中似乎带上了特别的意味。
“如果和卡德尔在一起,就不害怕了。”稚嫩可爱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脑海。那个怯生生又容易害羞的小姑娘,也曾经拉着他的手这样说。
那时候一遇到什么事,或者有生人出现,就躲到卡德尔的背后。
幻象和眼前的现实重合起来。
那句话,是小艾琳娜对卡德尔·艾森瑞姆·塔隆说的,如今,听过她的这句话的人早就不在了,他一度庞大的家族尽数消散,成为整个帝国的禁语,再过些年,就要成为历史名词了吧……
能保护艾琳娜,让她不再害怕的那个小男孩已经不在了。
活下来的只有卡德尔·加塔罗尼亚·李。
“怎么了?”艾琳娜不解地问。
但愿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卡德尔错开话题说:“……因为艾琳娜你很厉害,各方面都如此优秀。昨天帅先冲锋,挥剑突入到山贼里的样子很帅气呐。”
而且,也很美。少年心想,却没有说出口。
“……都很优秀吗。卡德尔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这事实吧?艾琳娜不止是学生会长,继承了神剑,战技使用、指挥、情报分析,各方面都很优秀哦。老师们也都很欣赏艾琳娜呢。”
战斗序列和综合能力评定都位列第一,如果这样不能算优秀的话,还有谁能算优秀呢?
“诶,有点高兴呢……卡德尔也觉得,我变成了很厉害的骑士了吧?”少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顽皮。
是的——这样的话没出口。
绝非错觉!卡德尔悚然意识到艾琳娜到底在问什么,后悔在这样一个时刻,和艾琳娜两人的时候,把话题介入到了这个方向……
她问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卡德尔觉得”,更让少年剧烈动摇的是——
这句话并不是问他,并不是在问坐在面前的卡德尔·加塔罗尼亚·李,而是在问……
“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的约定吗?卡德尔说,长大以后要成为伟大的骑士。”少女轻柔的声音飘散在夜雨和蛙声虫鸣中。
“……”
“那是我们头一次不服气地吵架呢。”
卡德尔想起来了。
但那实际上并不是约定。
从来都胆怯又怕生,总是抱着布偶玩具的艾琳娜,经常被大人们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可那次小丫头脸上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总是要卡德尔保护,我也太没用了呢!要是卡德尔能成为伟大的骑士,我也可以吧!”
“有什么关系,艾琳娜是女孩子吧?有我当骑士就可以了。”
“有关系啦!我也要成为骑士,成为非常厉害的骑士!和卡德尔一起……唔,不用卡德尔那么厉害也可以……不过就是要当骑士!”
罕见的,小丫头竟然不再害怕,不再羞怯,挺直了细小的身体,目光中燃烧着炽烈的东西。这副样子让卡德尔都看呆了。
说起来,艾琳娜就是偶尔会露出这样坚定又骄傲的表情呢。这一次途中,他不是也窥见过吗?有这样的炽热与骄傲的艾琳娜,或许天生就适合成为骑士呢。
可是应该回答她吗?
应该告诉她真相,告诉她,自己早已不再是挡在她面前的小男孩,告诉她,世界早已无法回到那时候?告诉她,自己只是世界坍塌后,从深渊中爬出的遗骸,虽然身体还活着,可是以前的心早就死去了?
“可是后来,卡德尔不在了……母亲告诉我说,忘记他吧……”少女幽然的声音中,带上了一点呜咽。
“他们说,卡德尔……再也回不来了。”
这嗓音让卡德尔心中不安的躁动起来。
是的,那个男孩最不喜欢她哭鼻子了,那时候就是这样。
哪怕那个小男孩死去了,可是这样的记忆却传承下来。
只是现在他却做不到像那个小男孩一样抱紧她,然后抚着小丫头的背,耳语轻声安慰她。
“嗯……于是我想,卡德尔不在了,没人能够保护我了。”艾琳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应该说些什么呢,卡德尔茫然不知,于是只好沉默。
“……我自己也要连着约定的另一半也实现呢!我也要……成为,伟大的,伟大的……”
少女忽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就连越来越大的雨声都无法掩盖少女的哭泣。如果现在有灯光烛火,应该会看到艾琳娜那张清丽绝美的容颜哭得很难看吧,一定脸上全是泪。
撒谎吧,少年心中有个声音说。这样的声音极大地诱惑着卡德尔,动摇着他的底线。
告诉她,你就是过去的那个男孩。这样她也不会再哭泣,对吧?
反正你也撒过了无数谎言,早已摆弄过无数面具,平时的卡德尔·加塔罗尼亚·李难道不是一个谎言吗,哪怕再撒一个谎,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眼前的女孩子不再哭泣……
“于是我去找到父亲……把卡德尔对我,说的话,对他说。我说,请把他的剑传给我……父亲他很惊讶,问我,真的打算成为骑士吗……”
少女抽泣着,用哭腔诉说着。
“于是我说,我要。我要成为能够保护他人的骑士……不止是保护自己。因为……卡德尔不在了啊……”
原来是这样……
是因为我吗?
那个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粉妆玉琢的小丫头,会走上艰苦的骑士之路,握住那柄传奇的剑,变成眼前的艾琳娜,变成骑士学院所有人眼中的优秀学生模范,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骑士少女。
只因为,艾琳娜还记得当初的那个他,才因此成为了现在眼前骄傲又美丽的少女。
原来是因为我啊。
于是卡德尔决定了。
“艾琳娜。已经很了不起了哦。”
卡德尔开口说,他从心底翻起来尘封的记忆,努力模仿当年的语气。
“呜……”艾琳娜忽然止住了哭泣,声音中满是惊讶。
那么就来撒谎吧,痛快地撒谎!
少年心想,这或许是所有谎言中不多的自己想讲述的谎言。如果可以让艾琳娜不再伤心地哭泣。
如果当年那个男孩的轻率理想让她成为了现在的她,那么哪怕这是谎言,就由此时此刻的我来完成吧,卡德尔心想。
“第一次在学院里遇到艾琳娜,我惊呆了,却以为认错人了,不敢上去和你说话呢。能再遇到艾琳娜真是太幸运了……”
“卡德尔……你还记得呢?”少女用手去抹哭花的脸,努力地整理难看的面容。
“怎么会忘记呢,那么重要的约定。只是,太害羞了所以不好意思和艾琳娜你提起过去的事而已,也没有多少机会呢。”
这是谎言。
“真的是卡德尔吗……”
“当然,还能是谁呢?虽然现在换了个名字,不是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吗?”
这当然更加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艾琳娜,很好地实现了约定。”卡德尔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抚摸少女的脸颊——指间触及到的温柔在轻轻颤抖,却没有躲开,温热的泪水已经不再流淌,泪痕却遍布着少女光洁的脸蛋。
“好在我们又一次见面了,不是吗?”卡德尔轻声说。
这倒并不是谎言,至少混入了一部分真实的心情。即便是谎言,那么这份想要撒谎的心情却绝非虚假。
他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在加塔罗尼亚度过的地狱般的日子,那个所谓的“家”,那些人,那些被关在在密室中的日子……还有濒死走投无路时被那个居心妥测的魔鬼拯救,奉他为师,行走于黑暗世界的事。活在过去那个世界的卡德尔早就死了,连同世界一起崩毁。
他看惯了深渊的肮脏阴暗,习惯了置身期间。或许再过上不久,他也会彻底习惯让手和心沾染上血腥污秽吧?
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就扮演一下死去的那个自己吧,只在此刻,在这个少女面前。
少女的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柔软的触感和温暖的体温。
“卡德尔,你又回来了,太好了……”
“嗯……我就在这里呢。”
话音未落,少女起身扑到了卡德尔怀里。她曼妙的身体在卡德尔怀中颤抖,脸颊磨蹭着卡德尔的胸膛,身体和头发散发的香味占据了卡德尔的全部嗅觉。
“哭得很难看吧……把卡德尔的衣服都弄湿了。”
“没关系,看不到哦。”卡德尔也站着,一手环抱着她,一手抚摸她的头发,顺着摸到了那根金色的长马尾。雨水的湿气沾染下,艾琳娜的头发也变得柔软顺滑了。她的头发摸起来还是这么舒服,让少年爱不释手,就像小时候一样。
这时候少女洁白光滑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氤氲而迷离的眼神,即便只借着夜间的微光,在如此距离也不会看错。
艾琳娜这是要……
下一刻,嘴唇上感觉到了柔软的触感。
不曾做过这种事的两人只是凭着本能把嘴唇贴在一起。
一个生涩而渴望的吻。
良久,两人才分开。
……
意识到了刚才做了什么冲动的事,少女害羞地移开目光,如果现在有灯光,一定能看到她白嫩脸颊上的潮红吧。
“我,我去休息了……”
“唔嗯……”卡德尔也呆然,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反射似的点头。
少女裹紧了卡德尔给她的那件灰袍子,逃跑似的钻回了屋子里。
夜雨下得更大了,恍然间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幻觉。
嘴唇上残留的温度,还有胸前被少女的残泪打湿的触感却提醒着卡德尔,刚才绝对发生的是不得了的事。
撒谎了,不仅对着艾琳娜撒谎,而且也对着自己的内心撒谎。
可是那又如何?
既然卡德尔·加塔罗尼亚·李本来就是生活在自己织造的谎言里,那么就继续撒谎下去吧。
如果是那个锦衣玉食,有无数人呵护的大贵族小少爷,大概会更自责,真正的贵族是有骄傲灵魂的人——父母和大人们总是如是教导。
可是现在的卡德尔并不是。他早已堕入地狱,如今更和魔鬼为伍,用自己的灵魂换取魔鬼授予他的尖牙利爪。
所以,尽情撒谎好了!
如果这谎言能让艾琳娜不再哭泣,能让朋友们展露笑颜。
哪怕有一天要成为魔鬼手中的利剑,哪怕有一天要回到深渊中去,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卡德尔忽然想起了萨拉山口前邂逅的那位伟岸的大叔。和家族扯上关系的人,或者死于刺客密探的匕首和毒酒,或者在断头台上喋血,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示众。哪怕是德赛大叔那样一度名扬帝国的英雄,也只能隐姓埋名逃亡十余年,化名为加内斯,在密林中当山贼。曾经权势滔天,盘踞东南数百年的大贵族,只剩下自己了……就连他也改了名字,放弃了祖先的姓氏。
卡德尔如果不是被那个阴不可测的老人看上作为工具的潜力,作为契约献上了自己的忠诚,在那个“家”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真相是如此的狰狞暴虐……所以,在朋友们面前,在艾琳娜面前,撒谎吧。
至少卡德尔·加泰罗尼亚·李的这张谎言织构的假面,时常能让他从朋友们那里感受到愉快,或许还有一点……幸福。
从谎言中得来的幸福和快乐,虽然萦绕胸中,绝非虚假,可这究竟能算的上真实吗?
卡德尔悄悄推开门,看向里面。
四个人占据了四张床,轮流发出安稳的呼吸声和呼噜。艾琳娜正躺在他的那张床上,蜷着身体熟睡;米莉尔大小姐把一半被子踹到了床底下,在床上不雅地摊开四肢斜躺着;基德和特丽丝也睡得很熟。
于是他又关上了门。
驿站前悬着的孤灯在雨中变得氤氲模糊,昏黄的油光越发暗淡。雨声却更加密集了,吵闹鸟雀累得躲在了窝里沉眠。卡德尔想象着万千条雨击中了这座山的草木、山石、泥土、水洼,或许滴在昆虫和鸟儿的身上,引得他们惊起;又或者射入某个小水坑,惊起了刚孵化出的蝌蚪。
山中的雨声变得寂寥而悠远,无处不在,让卡德尔安下心来,可以安静地想一些过去的事。
于是,少年就这样听着山雨,在屋檐下站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