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丝努力抬起身子,却只能看到凯特琳沉默的背影。
马蹄起落,颠簸加剧了她心中的紧张,头脑在发热,风吹拂着她通红的脸颊。
她盯着凯特琳,不安地等待着。
又过了好一会,凯特琳说:
“你的队长,大概会赢。”
凯特琳虽然用的是猜测的用词,可她的语气却仿佛确定了一般。
一瞬间安心感涌上来。
她长舒一口气。
“可是凯特琳小姐,你不是说,你不熟悉卡德尔吗?……他会赢,为什么?”
凯特琳在马上扭头,看向后方。
“那个杀手。”她那张冷漠的脸难得地有了一丝动容的表情。“他离开时的样子,没打算活着回来……”
卡德尔拖着疲惫的身体,抹去头发上滴下的红色和银色液体,然后顺着那一路狼藉,走了几十步。
他终于来到那片金属残躯面前。
鲜红的液体和不知配方的炼金药剂喷涂在新绿的草甸上,触目惊心。伯恩斯特曼的上半截身体高速翻滚后砸在草坡上,在摩擦了几十步的草叶后终于停下来,而他的下半截连着血肉和魔导装置的身体则滚落到了山坡下面。
卡德尔将压在地上的残躯调转过来,露出傀儡武士银发的头颅。
那张曾经精致纤细的脸上涂满血污,失去了魔导装置输送能量,一度狰狞的脸却有些瘦削苍白了。半截合金的躯干也残破不堪,那些发光的魔法铭文失去了管路和容器的能量输送,消灭了光辉,细小的齿轮还有些在空转,发出吱吱的轻响,然而咬合的另一半却不见了踪影。
“这一剑真是漂亮。你从哪里学到的?”
或许是他的身体原本就经过了改造,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说话。
伯恩斯特曼看着卡德尔,表情自然悠闲,可仔细看的话,他的眼睛并未聚焦对准眼前的卡德尔,只是看向虚无中的一点。凝聚在瞳孔中的紫色已经游移出来,不详地飘散充满了他的整个眼球……
魔导装置支撑的生命,一旦机械装置受到毁损,生命也已经到了尽头。
根据卡德尔的印象,结社的那些法师们更在意实验体的战斗力,把这些傀儡武士当做用过即扔的工具。
这也是结社的一向风格。
“这是家传的骑士剑技,父亲教给我的。”卡德尔回答。
“是吗……很不错的一剑啊。到底是小看骑士的武技了。”伯恩斯特曼像是满意一般地叹了口气。
仿佛失败和死亡只是输了一场游戏般,他轻松,友好地和杀死了自己的骑士交谈。
“你那套剑技,也是骑士的传承么。结社里没人会教授这样高深复杂的突击剑技,是你在骑士剑技的基础上改进的?”
伯恩斯特曼平稳的呼吸变了,变得急促,虽然已经失去了视觉,那双无神的紫色眼眸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云层又一次散开,阳光照耀下来,那些喷洒在地上的银色溶液上,发出耀眼的闪光。
卡德尔顿了一会,看向他那柄插在地里的骑兵剑,还有上面的半截断掉的手臂。
“没记错的话,这是埃森瑞姆的某个骑士世家的秘传剑技。剑技进攻性极强,高速突刺甚至能够穿透防御,击败比自己强得多的对手……那个家族,在十几年前牵连进了塔隆家族的事,遭到夜枭铁卫们抓捕之后进行了秘密审判,和当时的塔隆家族一样,全员遭到处决。”
过了好一会,伯恩斯特曼脸上的震惊舒展开,像是想清楚了什么,叹了口气。他随即冷笑起来,“呵呵,是啊……可我活下来了,成为了结社的爪牙。”
“你妹妹呢,巴里克?伯恩斯卡娅,她还活着吗?”
一瞬间,银发紫瞳的傀儡武士呼吸一滞。
风又一次地强了,吹开血腥味和药液的味道。
绿色的波纹随风荡漾,一直传播到目力所不能级的远处。
“真是让人怀念的名字啊,太久没人这么喊我,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还有人记得伯恩斯卡娅。”
卡德尔无言,心绪复杂地想起了在驿站的那一晚的事,还有艾琳娜对自己所说的话。
名字是因为有人记住,才有存在意义。
有人还记得那个名为卡德尔·埃森瑞姆·塔隆的小男孩,想要唤回那个他试图淡忘的自己,不然他也快要忘记了。
“妹妹她死去了,在实验的时候,出现了排斥反应。只有我活下来了。”
“这样啊。”
并不是什么意外的结果。
结社的实验消耗的实验体数以百计。
这个男人活下来了才是意外。
“那这一头银发也是……”卡德尔瞪着他渐渐脱落的头皮,下面竟然露出了魔导金属的光辉。头皮上闪亮的银发也跟着脱落……
在他印象中,那个家族最后一辈的两个孩子,只有妹妹继承了家系的银发。
“嗯,我拜托那些法师把她的头发移植过来,用炼金药水保存好,把我的脸也改造成和她一样。”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事实,“想不到真的还有人记得家族,记得妹妹的事。呵,真是……有些高兴啊。”
猜到了可能是这样,但卡德尔依然感到惊讶。
女人般的容貌,死去的人的头发,取了类似的名字。
就连言行和声音也在模仿女人。
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生命、面孔、言行印象向他人重现在实验中死去的女孩吗?
在结社的那些精神异常者往往有着形形色色的怪癖。
这一次,卡德尔却难以出言讽刺,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胸口。
“如果没有法师们给的这套家伙,我是施展不出这套家传剑技的,但妹妹她可不一样,她从小就是剑术天才,可惜……如果今天你面对的是她,就是你输了,卡德尔。”
“大概吧……”
卡德尔捂着手上的右腕。
“这张脸,很美吧?”
虽然这张脸已经被血污和尘土玷污,却依旧可以看出原本精致漂亮的模样。
你容貌如何,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值得吗——这样的话语无需问出口。
“……嗯,很美。”
“呵呵呵,是啊,这是她的脸蛋。听到有人夸奖,伯恩斯卡娅也会开心的……唔”
伯恩斯特曼,或者说巴里克突然咳嗽起来,红色和银色的液体从嘴角流下。
“看样子时间不多了……你也要赶着去救你的队员和公爵小姐。”
“……这点时间还是有的。”卡德尔看向栓在不远处的战马,伯恩斯特曼就是骑着那匹马前来此处赴约。
“说起来,卡德尔……这是你的真名吗?”
“嗯。卡德尔·卡塔罗尼亚·李,这是我现在的名字。但也有人记得我过去的名字,卡德尔·埃森瑞姆·塔隆,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巴里克?”
闻言,傀儡武士努力挺直脖子,想凑向卡德尔,仿佛想用他那双业已失明的眼睛再看清眼前站立的骑士少年。
“呵……咳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不敢相信——果然,是你啊,卡德尔,没想到是真的。现在就连伯恩斯卡娅也不在了,整个家族只有我一个人了。塔隆家族,也只剩下你还活着了吧……”
“是的。”
“我们都活下来,又成了结社的杀手。真是……可笑啊,咳咳咳!”
卡德尔默然。
有着妹妹面容的傀儡武士面色更加苍白枯槁,失去了魔导装置的支撑,又压榨尽了潜力,他仅存的血肉竟缓缓枯萎干涸,变得和过冬的枯黄干草一般。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萎靡下来。
可是他却瞪大了眼睛,看向虚无的蓝天,用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说。
“卡德尔,家族都已经毁灭了,我们,咳咳……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做骑士了——你……真的要去救那两个女孩吗?!”
一场决斗下来,卡德尔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惯用的右手手腕也受伤了,步履虚浮,肌肉也酸软无力。
卡德尔却露出了沉稳淡然的笑容:“嗯。我正要去。”
银发的傀儡武士睁大了无神的眼眸。
“你究竟……”
虽然击败了银发杀手,赢了决斗,但他的状态也格外凄惨。
而之后还有近百的敌人挟持着特丽丝和芙兰狄娅,更有凯特琳这样的强悍对手。
卡德尔语气轻快:“你说的没错。我也是个肮脏的杀手,没有资格谈论骑士的道德。我不是骑士,也成不了骑士。”
“那,为什么……”
卡德尔想起了几年前在地宫里对老师吼出的那些话——
我这样的杀手没资格继承骑士的信念,或许会死在肮脏的任务里——但自会有其他骑士们为了拯救弱者前行,为了守护需要保护者挥动手中的剑!
可是几年的时光里,那个老人教导他,所谓的骑士与杀手也没有什么不同。
与帝国贵族和皇帝们的杀戮工具相比,鸢尾花结社的杀戮工具也只是少了荣耀的涂抹伪饰罢了。
并不存在什么正义的骑士。
也没有什么别的人来为他扮演,证明他所说的信念。
既然如此……
“如果某个时候,只有我能救她们,只有我能为需要帮助的人挥剑战斗,只有我能去扮演她们所期待的骑士……”
卡德尔用左手握紧手中的剑,看着马队前进的方向说:“那么,我便回应她们的期待,暂且来亲自来饰演道德与正义的骑士好了——就由我这样肮脏歹毒的杀手来扮演这角色。”
对手是谁都没关系,哪怕和整个鸢尾花结社为敌又何妨,任何阻拦我都会用剑劈开——这样的话语无需说出口。
话语中隐藏的决意已经足以斩断最坚固的钢甲。
话音飘散在风中。
伯恩斯特曼,或许该叫他巴里克,他的表情一瞬间僵硬。
“这可……真像是骑士大人说出的话呢。”
语气像是在喟叹。
然后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浑浊不堪的紫色眼球也闭上了,嘴边却带着笑容,是讽刺,又或者释然呢,无从得知。
然后,银发的傀儡武士,“埋葬者”机关的杀手伯恩斯特曼终于死去了,随之死去的也是埃森瑞姆某个骑士世家的末裔,家传高速突刺剑技的最后一名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