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自海上的季风漫过帝国东南的大片湿地和原野,飘向拉塞姆河和约撒河的交界处,带来湿润和温暖。
然而高耸入云的沃拉山脉为帝国东南最为繁华的部位抵挡了暴虐的云雨,当季风抵达此处时,已然变得温和怡人。
这个季节,坐落在平原上的巨型城市也变得更为繁华。冬季过去,来来往往的商队齐聚于这座整个大陆最为庞大,最为宏伟的都城。
贵族和骑士们在沙龙和宅邸的客厅里交换着各自的消息,谈论着发生过或者将要发生的重要事件。
平原上的城市不易抵挡敌军的攻势,然而彼时菲雅莉公主完成复国之后坚持将这座古代王国都城所在的城市复兴,确定为新帝国的首都——
“以帝国之强,无需险要之地势,我和帝国骑士必用剑与意志守护都城,保佑永不陷落。”
这位以勇武和刚烈著称的公主殿下加冕为女皇之后,不到两年便离开人世,但她骄傲的预言却仿佛冥冥中保佑了新生的帝国都城。
其后的二百年里,帝都虽然面临了数次异常危险的情况,在四十年前的统一战争中一度被乱党政变控制,但被外敌攻破的情况一次也没有。
春风和煦,怡人的春雨滋润着大地,繁花盛开,仿佛在赞颂帝国如今的盛世。
雨水打在花瓣上,水花四散,溅到了一双优雅洁白的手上。
这是一双少女的手。
“下雨了呢,格莱姆大人。”少女清雅的声音响起在室内,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修长美妙的背影。银色的长发盘在头上,做成一个雍容又复杂的发髻。
她穿着简约而昂贵的裙子,只是普通的便装,珍珠色的裙子是裸露后背的设计,展现了大片雪白光洁的背部肌肤,仿佛凝脂一般。然而这却是帝都最有才华的裁缝和时装设计师按照她的递交的意见修改,几根缎带、流苏和花边都耗费了上万金币。
低着头的男人不敢露出丝毫的肆意表情,去窥视少女的表情。
他紧张地低着头,沉默地半跪在地上,后背完全被汗水打湿了。他有着钢铁的手腕,几十年前跟着皇帝陛下在战争中负伤,导致他失去了手臂和肩膀。但在帝国的魔导技术融合下,他却拥有了一只合金的手臂,比肉体更为强健有力。
传闻他不用战技力量,也能空手撕裂一只水牛。
“现在,消息已经传到父亲那里了吧?”少女轻声说。
“是。公主殿下!就在刚才,新消息已经传到了禁卫军的紧急会议上。陛下今天没出席,派遣了内务大臣去会议上商讨。”
说完,男人又低着头。
“输了呢。”少女无奈地轻笑,说着不符合身份和年纪的话语,又开始搬弄窗台上那盆花。
男人没有做声,背后的冷汗却更多了。
“公主殿下……请,请赐罪!我等办事不利,情愿受到惩罚!”
少女没有回答,又浅笑起来,摆弄自己窗台上的花卉来,用剪刀剪除多余的枝蔓。
“格莱姆大人,您怎么也是一位伯爵呢。拥有帝国爵位的人,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多礼。”
可她刚说完,名叫格莱姆的男人更加紧张了。
“公主殿下——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会带着所有‘守夜人’的部队亲自出击,务必完成任务!”
“您可真会说笑话呢。”少女终于停下手中的剪刀,话语中的笑意终于不见了。
“唔……”
“机会只有一次,把握到了就再没有机会。何况,格莱姆大人,就算你亲自出手,能把人从艾斯塔尼亚公爵手中抢出来吗,还是说,您有把握兑现您夸下的海口,暗杀艾斯塔尼亚公爵那样的圣骑士?!”
“我一定……”
啪的一声脆响,让男人浑身一颤,停止了口里的话——少女猛地用剪子敲击在窗台上,愤怒的一击将昂贵的琉璃花盆打得粉碎。
窥见那花盆里的东西,格莱姆不禁心惊肉跳。
花朵美丽而妖艳,吸食的却是……
“我痛恨失败,可我更痛恨不知轻重,狂妄无谋之人!”
男人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副听凭惩罚的样子。
室内没人,他如果暴起发难,凭他那魔导技术制成的手臂,可以轻松扯烂这女孩娇柔的身体,但他不敢有丝毫反抗的念头。
“我讨厌失败,格莱姆大人……”少女恨恨的声音中带着失望,“这一次可是老师教给我的任务。我却办砸了。”
“您是说……那位大人?”
“是啊,老师可是最了不起的天才。他的智慧、眼光和胆略,无人能及。”
公主说着她的老师的时候,眼中总会浮现出奇妙的神采,嘴角也挂着笑容,竟也没有立刻追究格莱姆的责任了。
“他总是敢于和任何人对抗,勇敢无畏。就连父亲他那样的人,也拿老师没办法呢。呵呵……”
宛若恋爱中的少女。
可男人却为之毛骨悚然。他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所崇拜憧憬的老师是什么人。
近年来……不,或许从菲雅莉公主复国迄今为止,最疯狂、肆无忌惮又手腕超绝的阴谋家,仅仅提起名字就足以让帝国贵族们胆寒。
她所夸赞的智慧和勇气,导致了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混乱,数以万计的人死于她老师煽动的阴谋。他那张魔鬼般可怖的残破面孔,就连格莱姆每次看到也忍不住惊骇。
而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竟然喜欢上了那样一个心和面孔都无比丑恶的人。
她也有些异于常人……
结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灰衣勋爵”,直到明年,她才满十六周岁。在结社中,她已经可以与最老辣的野心家们合作,对抗,交锋之中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她那头银发不像正统金桂花王朝的血脉,例如她的姐姐,奥莉薇娅公主和皇帝陛下一样,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
而她在帝国整个贵族圈子中,还有个暗中传播的绰号。“银发魔女”“卑贱的私生女”,大贵族们私下里如此称呼她,带着厌恶、轻蔑和恐惧。
这绰号原本来自于她故去的母亲,那个遭受无数人痛恨的银发女子。
“我真的,不希望老师对我失望。”
少女幽怨地倚靠着窗帘,看春雨中的花园。优雅高贵的身姿仿佛女神降临,可话语中的情愫又让她从女神变得真实而可爱了。
细雨朦胧中,绿色的草叶和姹紫嫣红的鲜花如梦似幻。
“您是他最了不起的学生。就算您失手了——这其实都怪我们——那位大人,他也不会因此改变对您的偏爱,公主殿下。”
格莱姆谨慎地说。
公主殿下看起来无意惩罚他,和他聊起心中虚无缥缈的恋情来。
只是小姑娘莫名生出的无聊情感,可无论是这位公主殿下,还是她所崇拜憧憬的老师,都不是寻常人……必须小心应付。
少女叹了口气。
“老师不喜欢我。不然,他怎么会一两年都没来看我呢?”少女痴痴地说。
她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着格莱姆,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氤氲朦胧中,公主秀美的容貌倾国倾城,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端庄美丽的脸庞上会露出这年级的少女的神色来。
既不是骄傲的皇女,也不是结社的女阴谋家的表情。
“这……或许,那位大人在忙些别的事。”
公主殿下的那位老师,是肯定懒得理睬小女孩这天真妄想的情感。
他只是看重这个少女的才华和智慧,却对她的心和身体毫无兴趣。哪怕她身上流着皇族的血,哪怕她绝世的容貌早已是帝都贵族圈子里议论的谈资。
可惜这位公主殿下看上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疯子……
但格莱姆可不敢在少女面前说这样的话。
“老师不喜欢我了……”少女哀怨地说,却拿出了一张信笺,“这是半年来唯一的一张信笺。”
白色的信纸上印着金色的鸢尾花纹章。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我伤心极了。老师他这么久才给我写这一封信,却一点也没提到我。难道他已经讨厌我了吗……”
“可您是他唯一的学生。”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老师,他,他竟然在信里说……他还有一个学生。”少女素白漂亮的手捏着信纸,因为幽怨和嫉妒而发抖。
“他真的很忙呢,忙着培养其他学生,却忘记了我。”
哪怕培养出的结社精锐覆灭了,也不曾给她带来如此的痛苦和委屈。
可她还是舍不得撕掉这封信。
这毕竟是她的老师半年来给她唯一的消息。
信很简单,只是告诉她,她还有个师兄;近期还会举荐担保一名结社成员进入灰衣勋爵的行列。
“这次失败……老师是从结社的渠道把提案交我的。他一定更加讨厌我了。格莱姆先生,你不想受惩罚,也变成肥料,是吧?”
少女笑了,无邪的笑容令男人身体发抖。
“是!公主殿下,请您再给我机会。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会去调查那位大人的学生。”
“不要!”少女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摇摇头,“如果让老师知道我在调查他,他一定再也不会理我了。”
“是,我明白了。那么,艾斯塔尼亚的事情……”
“既然失败,那也没办法了。就让那位艾斯塔尼亚公爵,多活上一阵子吧。父亲早就厌恶他了,其他人也想要他死。所以老师才会给我这样的任务作为考验吧——已经很容易了。”少女看着那盆被砸碎的花,土里面露出的腥红的血肉,被花的根系缠绕着,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这次算了。你的责任就暂且记着。”
“是……谢公主殿下宽恕!”男人感激地双膝下跪。
银发魔女,在那些不明就里的贵族圈子里,这个代号无非是指这位公主殿下的容貌,顺带鄙夷她的血脉和出身。
然而在鸢尾花结社里,她的决绝可怖的手腕,让结社里所有的下属心惊胆战。
的确是位魔女,等她长大些,也许会超越她母亲吧……
“你的部下们也是。他们活着还有用。”
格莱姆震惊地抬起头来。
没有理睬他,少女转过身去,倦怠地摆弄起那盆鲜花来。
很快,格莱姆的脚步声远去了。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银发的公主怜爱地抚摸着玫瑰花的花瓣。
她低垂着眼,轻声地对花儿说:“你也不喜欢这样血腥肮脏的肥料吧……委屈你了呢。”
自然,没有回答。
细微的雨滴落在草木中的声音几不可闻。
“老师,我已经都照您说的做了啊,您的每一句教诲,我全都记在心里。您说了,我想要自由和权力,就要用恐惧去控制他们。我做到了啊,可您为什么又……”
公主对着被雨打湿的玫瑰独白着。
她觉得,花瓣上那些雨水的痕迹仿佛泪水。
“我的手和心都已经变得污秽不堪了,他们害怕我,诋毁我……可是我不在乎。我也不奢望您能陪着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只要您能注视着我,我便会满足呀……”
她拿起那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的信。
老师的另一个学生……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除了嫉妒,她心中也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