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可当潜行于这宗门主殿内时,周遭的捶打冶炼、火气喷涌之声时时回荡在孙言耳边。
“御主…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吧?”如今的净黎已重新身披重甲。叠甲随步履而发出的窸窣之声,加之周围此起彼伏的杂音,令跟随在孙言身后的她一时有些难以自在。
“你还是初到人间,太过拘谨了呢。”望向身后步步紧随的器灵,孙言笑着回复到。
“这不过是一些工匠在赶工炼器而已。更何况,就算他们见到了现在的我,也不过只能喊声少主而已。”
“哦?既然如此,御主想必在此地也是很有名望的吧?”
闻言,少年脸颊之上的笑意一时间重归于无。
“名望…”
“那都是虚拟的。”
炎兴国在四洲正东朝阳之域,故此火脉旺盛,加之矿脉广布,成就了霄阳门这般在四洲境内都还算有名的炼器世家。
但是,孙言虽然身为少主,不久后又将继位门主,但实际上,不论炼体抑或冶脉,他的天赋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穷逼。
因为相较于平庸之辈,孙言在拉这一点上更上一层楼。别人是经脉羸弱,他直接先天脉络缺失,脉力稀薄流离,不及常人三分之一,甚至无从显现其中阴阳与属相。故此,如用传统功法加以修炼的话,到死估计也不如狗。
然而他能尚受礼遇,未被奸贼谋害的原因,是他这份脉力虽然无色稀薄,却天然地与那入器诀相匹配,二者合流,能够极好地筛清铸器内的杂质,使之于锻造之后品质倍生。
故此,他被炼器宗门内外冠之以奇才之名。但也因此在被奸贼软禁之后,足足被他们榨干了三年有余。
发觉到身后丽女的神情颓然而下,孙言连忙强装笑意,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咳咳…说实在的,奇才和废物也不过只是差了两个字而已。当年我或许还会年少气盛地为此争取他人一时认可,但现在…我完全释然了。”
“更何况,从始至终,都有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天才陪伴着我…直至我,前世身死为止。”
骤然间,孙言回忆起了前世临死之时的惨象。
他口中的那位天才,就是那个最终被地母魔种附身,身化万魔之主的女孩,却也是自幼和他相伴的青梅竹马——莫璃鸢。
“按照时间来看的话,鸢儿她,应该还未动身前往都城参与焚星院院试…如果现在抓紧时间,趁早摆平李管事和他手下那群走狗的话…”
“我说不定就能动身陪她一起前往…唔…唔唔?!”突然间,自言自语的孙言突然被身后的净黎猛地捂住双唇。
沿着器灵端作噤声的手势,于长廊的一片昏暗之中,孙言立刻发现了一袭矫健轻快的黑影正在远处长驱而行。而黑影前往的方向,正是自己的卧房!
在人影消逝之后,净黎略带歉意地松开了孙言的嘴巴,心有所忧地说到:“那个人手中好像还捧着什么东西…御主。”
“那似乎是一个…药罐。”
“你说药罐?”
莫非是我算计错了时间,今晚其实就是那个李管事为我下药之日?
想着当年那个油脑肥肠的猥琐之辈一边说着“门主,吃药了。”,一脸淫笑着将那堪比水桶的药罐强行塞入自己体内,一阵由内而发的寒意即刻席卷了孙言的全身上下。
“而且,看那来者的身姿,净黎认为,那是一介女辈。”
器灵这句耳边的低语,即刻将孙言自那前世的噩梦中惊醒。
“女人?半夜?还是来我房间?!”
鉴于脑海之中完全没有与这一场景有关的记忆,思前想后之下,孙言轻轻挥手,示意净黎跟随自己再回卧房一趟。
“净黎,你我只需要守在拐角,看清那个不速之客面容即可。所以,你不必幻化出那巨阙剑来…”
“御主,您用不用退后一下呢?毕竟目前看来,净黎天生的修为…似乎比您要稍稍强上些许。那个不速之客身手敏捷,恐怕修为不低。如果她真的是为您而前来,搞不好,就会发觉到您的存在。”
“呃…你有所不知净黎。在这四洲之内,寻常冶脉之人再多加修炼之后,就可以通过四散自己的脉力,来感知周围其他冶脉之人的存在。这等境界便是冶灵。”
说着,孙言在即将步入自己卧房前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压低嗓音,对身后的净黎低声解释起来。
“然而,若想再进一步,达到五官通透,可以不借脉力就可感知万物…此等境界被称之为幽精,这已经是百里挑一的天资之人才能练就,而不再是一味努力就可达到的地步。”
“而这霄阳门虽然也算得上是贺洲宗门中的大家,但毕竟是以炼器崛起的宗门,就单论修行房门而言的话…”
一时间,孙言也露出苦笑不得的神情。
“说来惭愧…简直没一个能打的。”
“反正就我记忆而言,全宗门上下除了我那天才的义妹外,应该无一人达到幽精的冶脉水准。再加上我本身脉力无色无相,单纯冶灵之辈也不可能发觉我的存在。”
回望那房门微开,却依旧寂寥无声的卧房,孙言不禁为自己这身天生残缺的体质倍感感慨。
“可见,废物吗~也并非一无是处。好歹也可以低调地…”
“谁人在那!!”
少女娇呵贯彻而来,终结了孙言的遐想。与此同时,一道青紫雷光自孙言卧房内猛然炸裂,整个长廊一时间沐光通明。
“您不是说过这霄阳门内无人能察觉到您的脉力吗?”
面对器灵的慌乱,听闻到那少女声线的孙言却于怔然中却忽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原来是那位天才…
“她看清我们了…”低吟的同时,手持幻化出的巨阙剑,净黎已然准备一步踏出拐角,直面来者,但随即被身后的孙言抓住。
“先退下,净黎。”
然而,尚被来者那一招明雷而震撼的净黎一时未能察觉到自己御主面容之上袭来的喜色。
“不行,我要护您周全!”
“这不是什么危险,你先退下啊!”
少女那轻灵的步伐一瞬间就冲出了房门,不过片刻便已临近了一人一器藏身的拐角。
怒视着尚且持剑靠前的净黎,孙言无奈地嘶喊一句:“你现在可是我的女奴啊!这…这可是主人的命令!”
“哥…”
疑惑的轻唤之下,孙言蓦然回首,目睹着那绸缎般的黑发迎风而轻扬,注视着那双淡紫的明眸一眨一闪。
舞动着尚且青涩的身姿,身着桃色霓裳的少女正捧着一件流露热气的瓷罐,神情茫然却又带着三分泛红的喜悦。
“鸢儿…你,你为什么这么晚…”
“这话,应该是我要问问哥哥你才对吧?夜半不眠,到处乱跑,害得我夜袭落空…啊,不是…明明有违少主身份,还…还引得人家胡乱担心一气。”
“喏,现在气候渐凉了。这罐莲花粥,我可熬了整整两个时辰。哥哥你…可要喝完它,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说着,面露潮红的少女,将径直那温热的瓷罐塞进了孙言手中。
这名豆蔻年华的国色少女,就是孙言名义上为妹妹的青梅竹马,莫璃鸢。
她以十四岁炼体五阶,冶灵将入幽精的超凡修为,被贺洲人士视为百年难出的真正天才。
不出五日,她就将步入贺洲第一学府焚星院,以七日通过内炼,三月步入榜首的佳绩震撼整个四洲。
同样,三年后,她也将因为恩师背叛步入魔道,为魔君凉介所利用,为其植入魔种,身化魔祖地母,令四洲生灵涂炭。
最后,在地母魔种的支配之下,将自己手刃…
“谢谢你…鸢儿…”往事涌上脑海,望着眼前仍是那年少女的莫璃鸢,手捧热粥的孙言一时感到眼角一酸,不由自主地望向别处。
“诶…一罐粥罢了,哥哥你能喝完养身,那就是对我这初出茅庐的手艺最大的认可,这样扭扭捏捏的,妹妹我反倒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你到底为何要在这夜半之时离开卧房?难道说你是想念妹妹我了…想要夜袭…”
“咳咳咳…啊这,想念鸢儿也算其中一个因素。但事实上…”
“我只是夜间心血来潮,想要去监管一下即将交付的那批炼器的赶工状况。毕竟…”
装作颜笑之样,孙言空出右手轻抚着莫璃鸢的缕缕青丝,而语气之中却满是自嘲和无奈。
“哥哥我啊,也要身为门主了呢。”
轻轻挽住孙言伸来的右手,原本面露喜色的莫璃鸢,花容之上突然浮现一层飘渺的阴霾。她望着眼前假笑着的孙言,言色一时郑重起来。
“哥,鸢儿有些私话想要告诉你…但别对我生气,好吗?”
“对你生气?笑话,根本生不出来…”发觉到义妹神色的骤变,玩笑开到一半的孙言也合拢了双唇,示意璃鸢继续。
丹唇轻启,此刻,莫璃鸢的语气,于平和之中充斥着怨恨与心忧。
“哥哥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些人夸你为炼器奇才,只是为了靠你那独特的体质与脉力,为这霄阳门的炼器事业锦上添花罢了…”
“要不然,李管事他们,又为何会一边夸耀着你,一边又明知你长年有恙,却又将大批订单交付于你呢?那群家伙,就没在乎过哥哥你的体质与患疾…”
“简直就是看着叔父已死,趁人之危,巧取豪夺!”
在前世未曾听闻过这样一席话的孙言即刻陷入了茫然之中。有过前世的他,却从未想过这个在他眼中性格稍稍直爽,不善隐藏自己情绪的少女,竟然在这般年幼之时,却已有了如此的心思。
“璃鸢…”
望着欲言又止的孙言,发觉到自己情绪一时过激的莫璃鸢也缓和地僵硬一笑,同时伸出纤手,微微拂过孙言起伏不止的胸膛。
“但别担心,哥哥。五日后,我就将参加寒星院院试…虽说那里卧虎藏龙…但不用一年!以鸢儿的资质一定可以名扬四洲!到那时,我一定要替哥哥你整顿这霄阳门上下,寻遍名医,治愈哥哥的一身顽疾!”
“哥哥别来取笑我。鸢儿虽为女辈,但也与你一样,是受叔父教化而长大成人。既然心有所念,身备其才,就一定要使之实现!”
深沉地吐息者,说清一切的莫璃鸢于一阵释然之中自然而然地再度绽放笑靥。
轻抚着眼前少年那神色杂然的面庞,迎面而上的少女丹唇轻启,已然感受到了少年炙热的鼻息。
“所以…不要再被那群狼子野心的家伙所利用了,哥哥。他们…从始至终,只是在以你谋利而已。”
“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