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中毕业之后，文宗半被迫搬到了一座邻近乡村的小城中。
他毕业的那天，父亲少见地没有按时出现在校门口，来的只有母亲以及小自己两岁的妹妹。毕业季时，家长们脸上常见的欣慰笑容与语言，文宗没有享受到，只有初夏刚爬上树梢的鸣蝉“吱吱、吱吱”地为他而欢呼。
夜晚，母亲花大价钱带着文宗与妹妹在市里最大的饭店订了一个小桌，平时见不到的大鱼大肉一道道被摆上了桌子。
妹妹不会考虑那么多，大口大口地将这些佳肴吞入肚中。
文宗迟迟没有动筷，他早就注意到，母亲充血的眼球周围是厚厚的一层泪渍。
文宗觉得母亲的这副模样有些可怕，于是悄悄将餐具里备着的一包湿巾递到她面前，却没有被注意到。母亲只顾着往酒杯中倒入液体，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文宗，吃吧。”
“妈，你也别只喝酒啊...”
“快吃！”
在母亲的注视下，文宗只好抬起筷子，扎入一块肥厚又有光泽的五花肉中，将它整块塞进了碗里，又用力将它捣碎。直至肉末没过半碗，文宗才小口小口地将它们塞入嘴中，换来了母亲安心的眼神。
“文宗，在初中三年，有交到什么朋友吗？”
文宗摇头。
“你这孩子，和当时的我一样啊，明明已经尽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了，但还是没有人会主动亲近，也从来不会去亲近别人。”
母亲又将酒杯倒满。
“不一样，我有自己的追求，我不需要朋友，我要和妈妈一样坚强！”
“傻。”
只一个字，文宗就低下头。从懂事开始，父亲就不常出现在母亲面前了，每次放学准时到来的父亲也是迫于无奈稍微尽一下家庭的责任，以求对得起名前相同的姓字。多年来，母亲一直一个人照顾文宗和妹妹的日常生活，无一句怨言，在文宗眼里，母亲是需要学习的孤胆英雄。
“我不傻！我要像妈妈一样坚强！”
“我说你傻就是傻！为什么不学点好的！”
“我...”
文宗无言，滚烫的眼泪滑下脸颊滴落在高档餐布上，布料的颜色自外而内深浅渐变。这不是妥协，只是文宗内心的小小反抗，不论到何时，他认为自己一定会变得像母亲一样坚强，于是他拼尽全力强忍泪水。
“妈，你不要说宗哥了，要说就说我！”
显然，妹妹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为一直默默宠着自己的哥哥挺身而出。
“嘭。”酒杯与餐布碰撞，杯里剩余不多的液体飞溅而出，似想掩盖这一瞬的情绪失控，母亲低头，“呲啦”拉开湿巾的包装，擦去杯外的部分液体。
沉默中，文宗与妹妹都不敢正常呼吸，短暂的面面相觑后，两人坐得比在学校上课时还要端正。
母亲很少，很少会犯这样的失误。
文宗很明白这一点。
“对不起。”巨大压力下，妹妹忍不住开口道歉。
妹妹声音消散的那一刻，母亲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文宗、文漓，是我对不起你们才对...”尽管双手掩面，几股水流依旧顺着她的手指，钻入指尖的缝隙，自上而下滚落，它们涌入指骨与指骨包裹皮肤外的漏洞，似决堤般流出，“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她扑倒在桌上，呜咽声在脸颊与手臂相贴形成的小空间内流动，透过肌肤间的细小孔洞少许流出。
“宗哥？宗哥！我们该怎么办？”妹妹文漓惊得屁颠屁颠跑到文宗身边，水灵的大眼眨巴着，急得在原地跺脚。
文宗愣住了，母亲那一系列举动都是前所未见的，即便不敢相信，但视觉与听觉带来的双重震撼似早晨催人清醒的闹钟般不断刺激着文宗。
——但这就是现实。
“妈，你怎么哭了！？”文宗一步一步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你从来都不会哭的，妈你怎么了？”他难以置信地用小手触碰着母亲的手臂，“妈！！”，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越过堤坝。
文宗的喊声中，母亲终于稍微抬头，“我们搬走吧...去一个小地方...”她呜咽着。
“为什么啊？爸爸呢？”
“我和你爸爸，离婚了...”
下一刻，文宗的心脏绞痛起来，眼前母亲手臂的光滑肌肤以极快的速度布上了各种皱纹、斑点，仿佛在一瞬之间，时光就夺去了她的年轻美貌，文宗心中的一道高墙也随之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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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滴滴！滴滴！”
闹钟声响起，文宗惊醒，眼皮睁开后能看见的小小视野变得十分模糊。感官苏醒后，文宗感觉脸上有液体流过，顺着脖子淌下。
“是眼泪...吗？”
坚强的背后总是隐藏着软弱，而当这份软弱变为自己无法抑制的情绪的时候，就把它释放出来吧，哪怕身边仍然空无一人。
那天之后，文宗学会了哭泣，放弃了曾经强忍泪水的那个不成熟的自己，与母亲和妹妹一起哭到了饭店关门。
哭完之后，心中的信念才会更加坚定，“至少，哭泣也是坚强道路上所必须经历的一程吧。”，文宗嘟囔道。
和预想中的一样，文宗的那份考察作业以“优异”的成绩位列榜尾，老师虽然公然表扬了文宗这种把动物视作人的创意思想，却悄悄把他的报告排在了最后。
在当众读完了那份报告之后，同学们毫不留情地哄堂大笑，文宗更是成了大多数人眼中的异类，或者说从很早之前开始就已经如此了。
朋友什么的，不会有了吧。与初中时小朋友的自己相比，高中时青年的自己除了想法以外还是没什么长进。
文宗思索着。“哈哈。”又自嘲地笑出声。
小城的高中不像是一线城市那般氛围紧张，虽是高三最后一学期，文宗却仍能有大把自由时间。他比大多数同学更早出门，趁着独自一人的机会完成当天的预习目标，这样即便是遭遇了某些同学的冷嘲热讽，他也能从容应对。
“喂。小宗宗，早上好。”
“嗯，早...”
教室门口出现的高个油头卷发男手插裤袋酷酷地走开了，完全没等文宗打完招呼。
“文宗，早。”
“早...”
又一个面相文静戴着圆框眼镜的女生走过。
“早啊！”“早！”
“额，哦...”
这次是一对身材瘦小的矮个闺蜜。
这项名为“文宗能否变得受欢迎，一起努力吧！”的锻炼课程来自班主任的提议。文宗被强制从教室后方角落挪到了教室门口，并且每个进来的学生都必须和他打招呼，文宗也必须进行回应。
如程序一般，每天的机械式问候。
单纯就是班主任的恶趣味吧。
时间证明这并没有起到什么好的效果，反而让文宗显得更加奇葩，变成了类似吉祥物又或者说是招财猫一般的存在。明明每天都在被人招呼着，可招呼的人却毫不在意能否收到回应。但文宗没有招财猫般的耐性，不会在知道他们不在乎的情况下一如既往地摇动手臂摆出笑容。
更何况在举家搬迁或者是店铺转让时，招财猫一般都会因为“太麻烦”“笨重”这样的理由被抛下，却不会有一句怨言，真是品德高尚啊。
文宗愉悦地思索着。
“文宗同学，早啊！”
这句带有人情味的招呼瞬间把文宗拉回现实，夹杂着清甜香味的空气飘入他的鼻腔，让脑袋变得无比清醒。
“嗯，早，芊羽同学。”
这是班里唯一愿意与文宗说上几句话的同学，是个身材纤细又动作轻柔的长发女生，遗憾的是，她也是班里大部分男生中意的对象。
“昨天睡得好吗？”
“嗯，还不错吧。”
文宗不会说太多话，在她刚进门的那一刻，无数视线集中到了这里，要是多说几句，多关心她几句，比原来更加翻倍的恶意就会向文宗涌来，与她聊天是不被允许的。
尽管目前也许只有文宗才注意到她身上的香味发生了变化，那灿烂笑容比往常更大了一度。
难道她换洗发水了？不可能的，高中三年她一直都用同一款，不会那么容易就换。那么，也许是找到了心仪的男生做男朋友？
文宗思索着原因。正因为她是班里唯一愿意与自己认真打招呼的人，文宗才愿意让她成为唯一值得自己仔细关注的对象，并会不觉得这样对习惯孤独的自己来说很违和，只是一物换一物而已。
虽然文宗一厢情愿地为她考虑着，可她并没有等文宗抛出问题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教室。
果然我还是不敢问啊，我没办法像平常人一样自然地抛出问题，又自然地得到他人的回复，能做的只有多注意她一点而已。
想着，文宗取出教科书，将头埋下。他决定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要能够做好作为学生的本职工作，也就几乎满足了。
“早读开始之前呢，我先说个趣事。”班主任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这个年轻的家伙刚从学校毕业，看上去一脸不正经，“大家知道我家离学校很远，每天都要开车吧。今天早上我刚从家门出来坐到车里，一群小家伙踩着我的车顶就跳了过去。今天又是雨天，光线不太好，一开始我都没看清它们是什么东西，只有一片残影，特别恐怖！”
文宗仍沉浸在他的书本中，不去在意那家伙说了什么。就算仔细听了，结尾也大多数都是调侃自己又或者是意义不明的冷笑话，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这项技能说成是鼓舞大家士气的日常活动。
真是蠢爆了。
“你们猜那是什么？”班主任一脸得意，期待着说出真相之后学生们惊讶的表情，“居然是一群野猫！！”
“切~”
“老师，这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这种东西只要通知捕猫队就行了吧。”
台下一片嘘声，而文宗却抬起头。
“等等，听我说完，那群家伙可奇怪了。”班主任的两手挥地像电风扇一般，“它们完全不像是城市里的野猫，每一只都毛发油量，个头高大，而且最最可怕的是，它们的身上全都挂了彩，血顺着毛发一直往下滴！”
“不要！我最怕猫了！”台下一位胆小的女生叫喊道。
“这算是什么趣事啊！”
“简直就是野猫里的黑帮啊...真可怕。”
“我们快点上报吧？”
抗议声多了起来。
文宗却显得比任何人都要惊讶，他急得两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面前的纸张也被微风吹得向后翻去。
“我还没说完，就在我发动汽车的那一刻，它们全都回头盯着我看！耳朵朝我的方向竖过来，就像是要把我的车撕碎咬烂一样。”班主任睁大眼睛，“我当时就吓得打算踩油门，哪知道从那群家伙中间走出来一只比较小的虎斑猫，眼睛特别漂亮，它一站在前面，其他所有的猫都把头压低，就像是在行礼一样！”
“然后呢？”台下的学生们纷纷问道。
“然后我就赶紧开车了，不然就要迟到了。”
“但我好想知道后续啊！”
“就是，老师你也不多留一会儿。”
学生们一齐表示不满。
“唉，那情况确实很有趣，但它们再有趣也比不上可爱的你们啊，是吧？文宗同学？”班主任笑着看向教室门口。
糟了，难道他注意到我在认真听他说话吗？
话头突然转到文宗这边，同学们的视线无一例外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那之中有嘲笑，有轻蔑，有质疑也有唯一的关心。责怪了自己的不谨慎后，文宗只好把那唯一的关心当做报酬，随意开口回应一声：“嗯。”
班主任的“阴谋”还是得逞了，他恶心地咧开嘴，尽情开心之后才终于把视线从文宗身上挪开。
“怎么会？应该是个巧合吧...”
嘟囔道，文宗一手撑着脑袋，若有所思。
几乎没有人把文宗的报告当回事，“报告里有出现过这样的野猫。”这个印象也几乎无人想到，除了那一人。
极为平常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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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以大面积绿化而闻名的自然小区内，文宗居住的“家”处在正中间偏左的方向，也就是中央广场附近。中央广场是小区居民们最多活动的地点，常有顽皮小子似腊肠般挂在单双杠上一动不动，也常有中老年人坐在中央花坛周围下棋聊天，而年轻人们则大多在周围众多小花坛间行走嬉闹。
这番热闹景象在放学时更为明显，文宗每天都会路过这里，可却不会留恋分毫，再多的嘈杂也无法影响他前往小区里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区域，更何况今天比较特殊。
绕过面前那幢翻新后的鲜艳楼房，扒开挡在脚下发育不良的灌木丛，大片草地中，一条泥路歪歪扭扭地延向前方，这是过去居民们日复一日一步步踩出来的道路，如今已经开始长出杂草。
目的地就在前方，是一个早已废弃失修的非机动车停车棚，长久在雨水冰雪洗礼下，金属制棚顶生满了铁锈，涂漆早已掉落消失，原本的银白色现在已经变为了暗红色。
看上去确实是挺惨的啊，明明是这么有名的小区，却也做不到处处都有人维护，真不应该。
远看着，文宗思索着。
但反过来想，能生出如此密集的铁锈，也证明这里的氧气和水份都很充足，完全不会出现像教室里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这群小家伙才会在这里安家啊。
这掺杂着自我安慰的想法多少让心情恢复了些许。
水泥地边，文宗取下背包，将猫粮倒在塑料盒中。小心翼翼地拆下另一小方盒的盒盖，这是一盒饮用水，水面明亮到能清晰反射出文宗那期待的表情，他稳住手臂，只有细雨滴落形成的小小涟漪影响了这份纯净。
将两盒相并摆在水泥地上，文宗默默远离，倚靠在雨水触及不到的那棵老常青树干上，他并没有准备雨衣，生怕人造材料与植物刮擦产生的奇怪声音会影响到这群小生物。
有点冷了啊...
外套袖口已经被淋湿，裤管也沾上了不少雨水。
车棚后的树丛里传来动静，文宗连忙打起精神看向那里，绿叶间，一颗毛绒脑袋谨慎地观察着周围，两只耳朵似有含义般地上下摇动，接着又高高竖起，冲出树丛。
这是一只黄白条纹橘猫，没有一般橘猫那样肥胖，毛发杂乱，身形瘦小。紧跟着，又有几只体型相似的家伙窜出，敏锐地观察四周。
它们似乎还记得文宗，即使看到了他也不感到奇怪，反而纷纷围到猫粮周围，嗅嗅舔舔，确认了没问题后才将猫粮舐入口中。
文宗看着这一幕，暖意袭上心头，像是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突然被满足了一般。
两个月没见了，你们还是都好好活着啊...
即便是在细雨中，文宗也不会再觉得寒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种动物，它们小心谨慎害怕受伤，缺少照顾也能顽强存活，保护着软弱的同时也不忘记生存的希望，对于文宗来说，这种品质更加难能可贵。
他少见地露出笑容。
即使是在雨中也好，孤独一人也好，只要能站在这颗大树下看着它们，仿佛就能看到光明。
“这样的话，不管过去多久，我也能走下去，一个人。”
文宗嘟囔着。
不远处，野猫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纷纷投来视线。
糟糕了！
文宗皱眉，慌忙拉上背包拉链，准备离开。
“喵~喵呜~”
是橘猫的叫声。
文宗呆站在原地，嘴唇难以置信地开合着，目光不可控制地与橘猫的视线交汇。
因为从大脑某处，确实传来了能看懂的简短信息。
“你...谢你...”
这信息虽模糊但也好猜。
“你是在说...”文宗不敢相信地呼出声，“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