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在这座城市是一种人为现象，并且大部分时候可以说落下的就是滚烫的热水。
这座城市所有的供水基本上都来自于天穹管道之上的冰雪，为了获取大量且足够的可用水，城市管理者使用了热量融化的方式，在地表制作了相关的蒸汽产线，将冰雪融化为滚烫的热水运输到地下城来。
因此这座城市只要“下雨”，那就代表着天空之上的某处管道出现了破裂，因为处在天空的管道网是城市建设早期的产物，经过一代一代的扩建已经成为了巨大的管道群，一旦破裂，修复的时间和成本会高得离谱，热水对地下城的居民伤害也是非常大的。
尤拉没有带有雨伞，因此只能暂时留在酒吧里了。
周围的环境很安静，只有店外哗哗的雨声。
“唔.......”尤拉低着头，默默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想说话的欲望。
“我叫安黎。”
“你想要喝点什么？”安黎将酒单递了过去，“以刚才的动静来说，可能管道的损坏很严重，需要的时间可能要很久。”
“唔……”尤拉犹豫着看着酒单，样子十分纠结，看来并没有接触过这些酒品。
“免费的。”
“那、那就要，甜的、少酒精、多冰。”尤拉似乎还是没有抵挡住白嫖的诱惑。
“好的，那就调一杯女士酒吧，嗯，【蒸汽波】好了。”安黎点了点头。
“唔，要、要小杯。”尤拉弱弱的举起手又喊道。
“没问题。”
安黎一般来说都会给客人调制中杯或者大杯，以便收取高额的费用，但也不是乱调，像如果酒量不好的喝到了大杯，最后耍酒疯，麻烦的可是安黎自己。
在调制之前，安黎首先是去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一套正式的衣服才回来调酒，以防尘污弄坏了酒的品质。
尤拉的酒调制起来不是很困难，安黎一会儿便端了出来。
酒液整体来说是靓丽的蓝色，仿佛会发光一般，杯壁上还贴心的夹了两片柠檬。
“谢、谢谢。”尤拉轻声道谢，然后双手捧起酒杯，缓缓的靠近嘴唇，小小的抿了一口。
她原本一直半垂着的眼睛微微张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第二口喝得多了几分，有些许雀斑和婴儿肥的脸颊瞬间出现了微红色。
这杯酒并没有多少酒精，真的，只不过看起来尤拉真的不太能喝酒。
“好、好甜，很、很好喝。”
“是柚子汁和蜂蜜，这两样东西可不便宜的呢，在现在这个年代。”安黎十分骄傲的环抱着胸，这些东西要弄来可不容易。
这算是她带来的存货，就算是以前的基地，在外边全是冰天雪地的情况下，要在钢铁耸立的城市里培育出柚子和蜜蜂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是很懂，但是很好喝。”尤拉似乎是因为喝到了甜甜的饮品，整个人一下子没有原先那么紧张的感觉。
“嘿嘿，对了对了，今天你因为我的事情挨骂了，真是抱歉。”安黎又想起今天的在齿轮街发生的事情，有些抱歉地说道。
“没、没有的事，是我自己没忍住。”尤拉连忙晃了晃脑袋，“明明知道店里面不给使用蒸汽机械手艺的。”
“我感觉还好吧？现在的招牌也挺好看的啊，比我原来想象的要酷炫很多。”安黎回忆了一下店外面闪闪发光的招牌，和原先的招牌进行了一下对比，档次高了不仅一点点。
要知道本来她也只想弄一个简单的夜光涂料的招牌。
“唔……我们老板是反机械主义者。”尤拉说道。
“反机械主义？”安黎有些疑惑的歪了一下脑袋，“是字面意思吗？”
“大概？我也不清楚，反正老板特别讨厌那些蒸汽机械，他不允许店里的手艺里里面出现任何关于机械的部件。平时见到老板，简朴得……嗯”尤拉又喝了一小口酒，斟酌了一下语词，说道“像是下城区的人一样。”
“他说蒸汽技术破坏了一切，是大降温的罪魁祸首，让我们一辈子困在了这座地下的钢铁城市中，被大人物们死死的压在最下面，是魔鬼的技术。”
“……他是什么奇怪教会的成员吗？”安黎默默的说了一句。
尤拉皱起了眉头，很是不理解，然后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复杂的东西丢出脑袋。
“不懂。”
“那尤拉怎么选择到那里工作？你的技术我感觉跟正规的蒸汽技术学徒差不了多少。”安黎手中正擦试着一个又一个玻璃酒杯。
她想起尤拉偷接蒸汽管道胆量和机械技术，觉得她待在一个纯手艺的工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唔，其实我也挺讨厌蒸汽技术的。”犹豫了片刻，尤拉说出了让安黎意外的话语。
诶？是这样吗？明明今天早上说过那样的话。
“但是它很赚钱。”
“可进蒸汽工坊需要考证明，那些人不愿意将机器交给一个野路子来修理，而且他们还会狠狠的压榨你的工资。”尤拉忧苦的嘟起了腮帮子，“而考证明又需要经过一系列的培训考核，还要有大人物推荐才可以，要不然你就是白打工的份。”
“我没钱。”
“只能去手工工艺工坊干活，那里不需要门槛，工资也还可以，就是需要宣誓不许用蒸汽技术。”
尤拉双手不断的不安分的抚摸着杯壁，里面的液体微微的晃动着。
“有时候我觉得老板说得也没错，是蒸汽机械把我们变成这个样子的。大人们掌控着城市的一切，靠着循环水系统、蒸汽能量塔以及最下面的工厂。”
“下城区堆满了工厂，每个人必须要带着防毒面具才能生活，他们甚至有些被怪异的机械义肢取代了身体，上层却呼吸着净化后的空气，悠闲观看那些温室的鲜花。”
安黎听着不由得想到了今天自己在上层看到的那些建筑。
“蒸汽机械给了温度、医疗、食物和玩乐，却留给我们废气、垃圾、煤渣和疾病。”
“老板说，蒸汽机会发出恶魔般的嚎叫，它以我们这些人为燃料，却没有给我们这些人带来任何好处，只有那些大人们才会觉得是美女的呻吟。”
尤拉语气中透露着不满，她感觉自己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一定是那杯酒的酒精太多了的缘故，要不然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人讲这些容易惹上麻烦的话呢？
但她很喜欢现在的状态，她憋了太多的话，今天又被训了一顿，虽然结果是好的，但终归有些不开心。
“我们出生的时候都很可爱，但长大了就不一样了。”
“你知道我的妹妹吗？她很可爱，绝对是这座城市里面最漂亮的女孩，曾经是……”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安黎轻声问道。
“吨吨。”尤拉一口将酒杯里的蓝色液体喝了个精光，然后犹犹豫豫的说道:“我能，再来一杯吗？”
安黎不由得笑了笑，闹得尤拉脸上又红了几分。
“为什么不可以呢？”安黎耸了耸肩膀，回身又调制了一杯，这次她调了稍微大份一些。
“一样免费。”安黎递了过去。
“谢谢。”尤拉试着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感觉十分僵硬，于是又有些沮丧的低下了脑袋。
“很可爱的。”安黎笑着说道。
“唔……”尤拉扭捏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蒸汽波】，然后才缓缓的说出自己的故事。
“我的妹妹是聋哑人，但不是天生的。”
“小时候她在一次在外玩耍的时候，被别人拉走了。”
“你知道的，有一些大人们很喜欢漂亮的小女孩，他们的仆人很乐意在下城区找这些免费的女孩们。”
“那些家伙找到了我的妹妹。”
尤拉低着头看不到表情，语气并不激烈。
但安黎感觉有些东西在她看起来懦弱的表壳下孕育着，那种东西估计比外边的雨水还要炽热，就像锅炉里滚烫的铁水。
“我妹妹是被扔回来的，她身上有很多伤口，喉咙被严重烧伤，差点就死掉了。”
“听医生说，是被蒸汽直接灼烧的。”
“……真是变态。”安黎顿了一下，本来以为已经有了准备，但还是被一些人的恶心兴趣给震惊了。
“很庆幸，我妹妹被救回来了，这些年一直在医院接受后续治疗，最近几天因为没钱了，被赶到了我认识的一位下城区的医生店里面。”
“我们没有得到任何赔偿，甚至要不是我年纪大一点，最后也要被那些大人带走。”
尤拉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柚子和蜂蜜的甜味在口中溢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有时候会在想，要是没有蒸汽技术就好了，这样的话，那些大人物凭什么那么坏呢？妹妹也不会受到伤害。”
“不会的，很久以前，就有那么坏的人了。”安黎摇了摇头，“在没有蒸汽技术的时候。”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他们就是想过得更好。”
“我也想。”尤拉趴在吧台上，喃喃自语。
“这不一样。”
“有时候就觉得一起在冰雪中挣扎也好过在锅炉里成为煤炭。”尤拉嘟囔着说道。
“你这句话很恐怖呢。”
“我说说而已，我还想照顾妹妹。”尤拉摇了摇头，脸色微红，似乎已经有点小迷糊了，“她的命在我的心里比那些大人物的命都要重要。”
“你或许并不讨厌机械，只是讨厌那些大人物而已。”安黎回想起尤拉今天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装的。
“应该一样讨厌吧。”
“但是你离不开它。”安黎说道。
“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自己讨厌的东西的。”尤拉趴在吧台上的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静静的看着杯壁上滑落的水滴。
“我讨厌机械，但是我必须表现得我很喜欢，这样子别人才愿意教我，可以养活我的家人。”
“我讨厌那些大人物，但是我也离不开他们管理的城市，因为离开了我和妹妹都要死。”
“我讨厌那些用恶心眼神看着我的客人们，但是我必须笑脸相迎，因为我不能被开除。”
“学会和讨厌的东西共处，才能不至于被这座城市逼疯。”
“……或许你说得有道理。”安黎自己无法对此做出评价，但是她问了另外的问题。
“如果大人物不压迫你们，生活变好的话，你会喜欢上机械技术吗？”
“嗯……”尤拉一愣，然后才默默的回道:
“应该不可能吧。”
“这个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