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幸福只有一秒啊/但在它眼里便是永恒/逐火之蛾’
——旧时代谚语
巴别塔历20年6月15日
【奥因匹斯】近郊1号城市废墟遭弃者营地外53海里处——
渔民鲁卡斯猛地挥臂,赌气地把细密的渔网甩在船尾。他长长叹了口气,往后一仰,疲惫地躺在破破烂烂的小船上。
这已经是他第3天没有任何收获了。自己用的网明明连刚出生的小鱼都不可能逃脱,但海里的生物似乎凭空蒸发掉了一般,连条塞牙缝的小鱼都不剩。
村里的老头口口声声念叨着什么厄尔尼诺,圣婴降临的,不让他们出海往更远处走,还拦着自己不让用能捞到小鱼的密网。
不往深处走吃什么?不用密网能捞到什么?那个该死圣婴的尿布么?
鲁卡斯愤愤不平的想到。
他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村里的长者们在出海前,都会先手持渔网去祭拜一个破破烂烂的礁石——他们称之为海之化身、渔人的保护神“玛拉苟斯”,然后乘坐着他现在坐着的这种简朴轻便的手工编织小船如同金色剑鱼一般在海面上乘风破浪,在一连串笑声中捞起一尾尾肥美的大鱼。
但那是过去的日子了。
落日余晖撒在细碎的浪花上,波光粼粼。
单调的涛声让鲁卡斯的烦躁更添几分。
他直起身来,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飘起的袅袅炊烟,饥饿如同蚂蚁撕咬着他的胃,也蚕食着他所剩不多的耐心。
……往深处走走碰碰运气。
鲁卡斯回过头,看向大海深处。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已经消失不见,繁星隐入云层之中。海面暗无光色,深邃的如同噬人的深渊。
他打了个寒颤,眼前过于漆黑的大海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来自于哪里,像是源于生物本能的一种对未知的恐惧,甚至让他以为自己在面对一位亘古存在的猎食者,他的每一寸心跳都似乎踩在一根绷紧的弦上。
回去吧。
鲁卡斯仿佛听到了这片大海的低语。他划桨拨动水面,调转了船头,朝向了炊烟的方向。
但他又停下了。
因为他那可怜的丽姿已经两天没吃上饭了。
想到自己家乖巧可爱的女儿,鲁卡斯脸上挂上了一丝幸福的微笑。他凝视着海面,似乎看到了自己女儿飞扑到他怀里,望着他手里的鱼喜笑颜开的样子。
再怎么说,也得捞一条鱼回去。
鲁卡斯再次仔细凝望海面,眯着眼睛,想要找到刚才那种让他心悸的来源。而回应他的,是大海低沉的涛声,单调而又平静。
这片海,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赖以生存的地方。它平静的注视着自己在它身旁嬉戏,在它身体里潜水,随大人捕鱼,娶妻生子。它从来都没有吝啬自己的恩赐和仁慈。
“那里……那里一定会有鱼的。上……玛拉苟斯保佑,看在她是你最虔诚的天使的份上。”
简短的祈祷,鲁卡斯鬼使神差的没有祈求上帝,而是选择希望得到那块破破烂烂的石头的赐福。
他咬了咬牙,向手上吐了两口吐沫,紧紧地握住了桨,坚定地向大海深处划去。
小船朝着黑暗前进着,海浪温柔地拍打着船帮。鲁卡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首朝岸边望去。
那个建立在城市废墟中的小村庄早已消失不见,只能看见远处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圆锥状尖塔,底部暗淡而顶端灯火通明,沉默矗立在大地尽头。
巴别塔,【奥因匹斯】。
鲁卡斯心里默念着它的名字。
【黑潮】到来时,那些旧时代的贵族们躲进了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抛下了人类先祖直面自然的荣耀,但没有抛下从周边的大地上吸血这一老本行。
当从高塔过来的人用炸药将沿海所有的礁石炸毁,让庞大的轮船集群拖着覆盖海面的密网如同蝗群过境一般将近海中所有的生物掠夺一空时,就再也没有人祈祷过那块已经成为海底碎沙的破烂礁石的保佑。
也没那个必要了。
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的士兵控制着荷枪实弹的机器人翻检倒在岸上的鱼群,消毒,时不时开枪射杀一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鱼类和扑上去试图拿走一两条鱼的村民,再次消毒,不要的废弃物和尸体抛回大海,剩下的装上全副武装的庞大运输车,目标是大地尽头的那座漆黑高塔。
年幼的鲁卡斯目睹着鲜血和油脂晕染着蔚蓝的大海,犹如蓝色绸布被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伤痕;持续不散的腐臭味和零星的枪响声像是盘旋在上空的秃鹫,无不令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喘不上气。
“别看,大海会惩罚他们的,去找村长爷爷吧。”
粗糙的大手遮住了年幼鲁卡斯的视线,温柔的搓了搓他的脸,将他推向了村长的方向,转身呼喊着村民离去。
他身旁的老村长拄着拐,沉默的看着机器人和士兵们呼来喝去的驱赶着村民,良久,一滴泪从他干枯的脸颊上滑落,渗入干裂的土地。他蠕动着嘴唇,诅咒一般的反复呢喃道:
“大海会惩罚这些懦夫的。”
随即,他就被路过的士兵一脚踹到了地上,抓去搬运货物。
年幼的鲁卡斯迷茫的看着老村长磕磕绊绊的走开,转身跑开,想要找到自己的父亲。
再看到他父亲时,他的父亲和村里人跪在曾经是礁石的地方一遍遍呼喊着祈祷着,希望大海能赶走这些吸血的寄生虫,但凭空的一连串枪响让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人群被全副武装的士兵驱散,留下三两具躯体躺在弥漫的血泊之中,血泊流入大海,变成海里黑痕中小小的一缕。
小鲁卡斯看着自己的父亲躺在那里,疑惑他为什么不爬起来揉自己的头。
回答他的,只有大海的沉默。大海见证了一切,却无动于衷。
也因此再也没有人手持渔网去祭拜那个所谓的“海之化身”了
……
“大海会惩罚这些懦夫的。”
鲁卡斯喃喃地重复着。
他望着面前的大海,突然有些畏惧,他不知道如果海神真的存在,看到自己违背祖训用密网捕鱼,是否也算会被认为是破坏大海的懦夫呢?如果自己真的有罪而大海会惩罚的话,自己该怎样平息大海的怒火呢?
那个哭闹着将鱼群驱离的‘圣婴’就是上天派来的惩罚么?
错的不是我,是那帮贪得无厌的高塔人。
我只是用了稍微密一些的网去捞鱼,而且这也是为了让我饿了两天的女儿吃上一口饱饭。要不是他们把鱼都捞光了,我也不至于破坏祖训铤而走险。
如果把他们都杀了的话,大海的怒火想必会平息吧。
又会赐给我们庞大而又丰富的肥美鱼群吧……
大海的涛声单调地重复着,没有给出回复。
鲁卡斯沉默的划着桨,小船推开波浪,在漆黑的海面上划出一条白线。遥远的天边有一道流星短暂地划破黑暗,又消失不见。
他突然觉得,这片大海像是头顶漆黑深邃的星空,而自己就是在其间转瞬即逝的流星。
可能自己的存在,甚至人类的存在,在大海看来,都是那么的渺小与不值一提。
正在他怔怔的发呆时,漆黑的大海,亮起来了。
宛如宇宙中的超新星爆发,蓝色的光晕乍然出现,随着一圈圈涟漪在海底绽放开来,瞬间点亮了漆黑的大海。这光芒像是在呼吸一般,一明一暗之间,便扩散到了目不可及之处。
玛拉苟斯……宽恕……惩罚……
混乱的念头在鲁卡斯的脑海里搅作一团,他欣喜若狂,他胆战心惊,他呼吸急促,他面如死灰。
面对这种超出理解范围的伟力,鲁卡斯放弃了思考,跪在小舟上,头脑一片混沌。
良久,鲁卡斯颤颤巍巍的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朝海底望去,想要一窥海神玛拉苟斯的真容——
只匆匆一眼,鲁卡斯就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眩晕和窒息感接踵而至,那是一种暴露在巨大的幸福之中的应激反应。
深邃、清澈、点缀着数以亿计发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海中,鱼群如同画家用无形的笔在画布上随意挥洒着画出一道道恣意妄为的曲线般往来交错着,在目光可及的深度不同的水里,卷起阵阵闪着莹莹磷光的蓝色气泡,刻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迹。
这些光迹即如彗星四面而来,又短暂如焰火消散而去。
哦,那边,在悠哉游哉地巡游着,炫耀着身上鲜艳的金色、蓝色和绿色鳞片的……海神在上,是鯕鳅。这种鲁卡斯只在老一辈谈论里听到过的最为罕见的肥美大鱼,现在有足足二十多条在那里,只需要稍稍动动手撒一下网,这些会游动的黄金能让他和小丽芙起码一年吃喝不愁……或许还能富裕一点当作她的学费,买个她上次看上的那个碎花书包。
鲁卡斯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背着书包在他面前开心地转着圈的样子。
其他认不出来的鱼如同上帝在创造它们时失手打翻了调色盘又跌碎了模具。色彩斑斓的,奇形怪状的,带刺的,长着触手的,奇形怪状的……都充斥着难以描述的怪异感。这些鱼汇集的风暴永不疲惫地卷动着,时刻都有两道光迹轰然对撞,双双湮灭于黑暗;甚至有的鱼脱离了鱼群的控制,疯狂地旋转着,追逐着,直到撞上障碍物,摔得粉碎;抑或是冲出水面,扬起冷光点点又无力地跌回粼粼浪涛。
还有几尾掉在了鲁卡斯所在的小舟上,活蹦乱跳的扑腾着。
这是恩赐,这是大海回应他祈愿的恩赐!
鲁卡斯目眩神迷的看着这瑰丽的一幕,回身拿起渔网,将绳子在自己胳臂上缠了几圈,瞅准了鱼群最密集的地方撒了下去。鱼群疯狂的向网里钻着,那种活跃的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花怒放。
骤然,一股沛然巨力让鲁卡斯猛地清醒过来。
他今天用的是密网,连刚出生的小鱼都逃不出去的密网。
鱼群的庞大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也远远超过了他能够掌控的范围。
随着小船的一阵剧烈摇晃,鲁卡斯站立不稳,被手中的渔网拖进了大海。他奋力的挣扎着向上游去,但一只飞速游来的旗鱼猛然撞击在了他的胸口。
一口鲜血涌上鲁卡斯的喉头,他感觉自己肢体渐渐丧失力气,视线也渐渐模糊。
他甩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再次试图向上游去,但眼前的一幕让他忘记了挣扎。
玛拉苟斯,玛拉苟斯!玛拉苟斯……
海面忽然开始有规律的明灭起来,一块区域接着一块区域的亮起,又猝然熄灭,像是一场绵延几公里的海下烟火表演。
这样的律动维持了短短几秒便停止下来,蓝光悄然散去。翻腾的水花渐渐平静下来,大海再次回到平常的漆黑一片。
目睹这一切的只有一颗2000千米外匆匆掠过的卫星。
……
巴比塔【奥因匹斯】,第一区中央监控中心,“瞭望者”小组——
散落的鱼罐头堆满了桌面,两个工作人员叼着烟漠不经心的坐在全息屏前,讨论着交接班结束后去哪里快活放松一下。
忽然,其中一位比较年轻的工作人员指着显示屏上传来的卫星即时影像,问了一句:
“刚才B3区域是不是亮了一下?”
“管他呢,那些弃民想要捕鱼就让他们去。”
“……但是,这范围是不是有点大?”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工作人员在座位上慢悠悠地抽着烟。听到后辈如此询问,他吐出了一个烟圈,百无聊赖地看着它在空中慢慢消散:
“小子,头儿让我们关注的是来自陆地上的帕尼什级灾变构体,没让我们去注意海面B3区域是不是像二极管的屁股一样闪闪发亮。再说那些弃民能玩出什么花样?少管闲事能让你从这间屋子走出去的时候还能有一头乌黑的头发。”
屋子里的讨论继续回到了夜店里哪个妞最养眼的正轨上。
……
一条孤零零的小船如同孤魂野鬼般游荡在黑黢黢的海面上,没有人会在意它的主人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去欣赏大海中这场盛大华丽的表演。
更没有人意识到,一对小小蝴蝶翅膀拍打出的气流,最终会形成席卷整个世界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