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敞开布满倒刺的怀抱/给予丰饶的恩赐/它的亏空需要血肉来偿还。’
——某段已经失传的渔歌中仅存的一小节
·
巴别塔历20年6月23日18时56分
库莱海域,坐标北纬63°,西经73°
【奥因匹斯】联合捕捞舰队旗舰【波塞冬】号——
萨克瑞站在超大型远洋渔船波塞冬号宽阔的甲板上,呆呆地眺望着。
加厚的特制防寒服面对凛冽的极地海域寒风还是太过单薄,他仍能清楚的感受到肌肤表面针扎一样的刺痛感。
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眼里,只有这片大海。
过去一周的经历,让他这个初出茅庐,又对巴别塔外世界有一点好奇的菜鸟深刻地认识到了一点:
大海仁慈而又美丽,但有时也会极度残忍。
经过三个多月的培训和考试,以及先后三次体检,他终于拿到了随航许可,如愿地登上了这艘搭载了将近千人的钢铁堡垒,波塞冬号。
波塞冬号由曾经人类文明中运输业的骄傲,超大型油轮(VLCC)改装而来,萨克瑞清楚地记着培训手册上关于这一工业技艺巅峰之作的详细数据:
载重量超过30W吨,船体总长335米,宽60米,舰桥高度42米,12台“台风”级柴油发动机让这个无视5级以下风浪影响的庞然大物能以每小时20海里的速度狂飙;上百个水密舱及厚达2m的船舷特制钢板让它具备了破除10米厚冰层的能力,但这项能力基本没有施展的时候——其上搭载的卫星链导航罗盘仪系统,足以让它以公尺级的误差避开大海中礁石和浮动冰山的威胁。
萨克瑞剁了跺脚,让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一些。金属的甲板震得他的脚掌有些发麻,但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这些枯燥无味的数据只有被切切实实地踩在脚下时,才能体会到它的宏伟和可靠。
浪花被船头碾碎,又在船舷的钢板上被拍散,溅起的飞沫沾湿了他的头发。
远洋捕捞是巴别塔内最危险的职业之一,如果可以,他本不想来。
但远洋公司船员征集处的工作人员承诺如果他能应征出航的话,他的家人可以从重度污染的13区进入生活条件更好的12区。
所以他就怀着那么一丝希望加入了远航船队,成为了‘讨海者’的一员。
‘讨海者’,向大海乞讨的人。
刚上船,什么都令人感到新鲜和兴奋。
波塞冬号刚刚投入使用,空气里还充斥着浓浓的油漆味,有些刺鼻。
出航第一天,他还兴奋地站在船头,伸开双臂,幻想自己是一只正在海面上迎风飞翔的海燕。
但没过多久,所有关于大海的美好幻想便化为了乌有。
原因很简单,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风浪。
晕船,是每个初见大海的船员必经的考验。
左右摇晃只是基本测试,纵摇和垂荡才是压轴题。
实际上,这四种晃动几乎是混合发生的。
那种短暂地失重后天旋地转地跌落的感觉,一言难尽。
回想起来大概就是胆汁的味道,萨克瑞嘴里的味蕾记得一清二楚。
在狭小的船舱里,他们如赌场里的一粒骰子,被人装在罐子里,上下左右随意地摇晃;房间里的桌椅从这个角落滑过去,再滑回来,如同发怒的公牛拿尖锐的角寻找着泄愤的对象;再加上轮机24小时不停轰鸣的噪声,永远不得清静。
身上多了几处淤青后,他渐渐学会了利用狭窄的床紧紧卡住自己的身体,在床头塞上枕头毛毯,双手攥住床沿,双脚蹬住床尾的墙壁,避免自己被甩到床下再被桌椅的犄角顶个正着。
他曾经问过船医能不能给他开点止吐药,但是船医冷漠的告诉他,受限于资源分配,唯一的止吐药就是——
毅力。
吃东西,吐了,那就把呕吐物再吃下去。
大海上,没有什么资源是可以浪费的。
“嘿,老伙计,在看什么?”
粗哑的嗓子喊出来的话打断了萨克瑞的思路。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黝黑的男人正咧着嘴冲他笑着,被熏黄的手指间还夹了一根私自带上船的香烟。
“你不怕船长发现后把你扔到海里去喂鱼?迪克?”
被称作迪克的男子满不在乎地抬起了手,把烟叼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吸完这根,被扔到海里喂鱼我都乐意。”
萨克瑞倚在装满冻鱼的集装箱上叹了口气。
迪克是他在船上认识的三个水手之一,另外两人,法克玛和比格狄克,现在应该还在船底烧锅炉。
刚上船的时候,他们见面寒暄的话题是炫耀有几个小妞为他们的离开而流泪的风流韵事。 涉世不深的萨克瑞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傻笑着听这几个老油子大吹特吹。但他也明白,这些小姐流泪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他们没给钱。
除了像他这种自愿参加的,其它水手大多都是远洋公司根据社会记录从巴别塔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渣滓。
他们酗酒,他们纹身,他们赌博,他们斗殴,他们嫖娼,他们偷奸耍滑,他们谎话连篇。
他们身强力壮,他们死不足惜。
他知道,每个人来到这艘船上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人是为了家里能吃一口饱饭,有的人是犯了罪希望被保释,有的是想躲避讨债人。
但自从踏上这条船开始,他们的目的就只剩下了一个。
活下去。
船外是巨浪与猛兽,船内是清一色的雄性动物。一个擦枪走火,就可能点燃一场战争。在这里,好与坏的界限是如此的模糊和脆弱不堪。
在这里,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萨克瑞漫不经心地看着从船的侧舷掠过的海鸥。
在海上,一只鸟要飞很久才会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他可以站在这里看上很久。
每一个合格的水手都知道,如果海鸥贴近海面飞行,那么未来的天气将是晴好的;如果它们沿着海边徘徊,那么天气将会逐渐变坏。如果海鸥离开水面,高高飞翔,成群结队地从大海远处飞向海边,或者成群的海鸥聚集在沙滩上或岩石缝里,则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这只落单的海鸥高高地飞在天上,在他头顶徘徊着。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的征兆。
或许它把这艘巨轮当作躲避暴风雨的陆地了吧。
可怜的小家伙。
萨克瑞心里想到。
“老伙计,还在想那件事么?”
萨克瑞抬头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迪克,迪克没有回头,只是看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萨克瑞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七天前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的小型拖网渔船“赫尔墨斯”号倾覆事件。
船上50名水手有47名葬身大海,其余幸存者均在感染并发症中死亡,全员无一幸免。
虽然它看起来像是个意外事故,但当他越是努力回忆其中的细节,他越是不寒而栗,也愈发确定一件事:
那不是意外事故,那是一场谋杀。
望着巨轮在茫茫海上划过的尾迹,萨克瑞的思绪渐渐沉入七天前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