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恩节后就是几日真正的风平浪静,一些新建筑拔地而起,和乌云连成灰蒙蒙的一片,一切正式开始运转,有权的人们在憧憬着未来,无权的人却逐渐不知“未来”为何物,卡芜酒楼依旧开张,夜里依旧人声鼎沸,从任何一个角度向外看去,都不难看见对面空荡路灯旁来往的运煤马车,这景象到了深夜才会断绝。
“咳……咳咳……哎,今天有两句怪话,你们想听不?”最底层的工人用抹布使劲擦着沾满煤渣的脸,一脚踩在凳子上高呼道,“说说!”周围清一色的服装都把正面朝向了他――煤油灯太暗了,衣服比脸显眼。
“第一句:世界的拥有者该是我们所有人!第二句:人类最终会变成数字的奴隶!”
“这?也没什么吧?”
“重点来了――这话可是那个乱党头子拦路跟我说的!”
“哈哈……他呀,那这话就有意思多啦!一句笑话,一句废话……”
人们勉强还能笑笑,但即便是这样滑稽的言论也没有之前的暖场效果好了,因为大家都很累了,还带着新伤。
教士和学者们也陆续换上了那时尚的一身黑,亦如往常一般举杯对饮。
“该死,监工真不是人当的……”一位昔日的骑士踱进来,腰上别着一根被什么浸湿的红色皮鞭。
“我是很喜欢音乐的,但……恕我直言,在托克音乐除了侍奉这些玩意之外就没什么用了――而且他们还没什么品味……当初我也是为了走直道而绕了弯路,理想这种东西……谁没信过啊,但我们又实现不了,实现了也是给后人做嫁衣,我又不想像他那样沦为笑柄,就……活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还有青茗那事你听说过吗……说真的……你在外得小心点……”
隔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曼卡因对面前的女小提琴手叮嘱道。
“青茗?挺耳熟的,她是哪位舞者来着?”那监工坐到了曼卡因旁边。曼卡因见监工眼神不对劲,立刻拉起身边的女子,端起蜡烛,转移到了离楼梯口最近的那桌。
“她不是舞者吧……而且那天那些舞者有哪怕一个会跳舞的吗?往台上一站,糊弄两下,花瓶似的……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不懂行的……”
“但人家长得好看啊,谁规定舞者就一定要会跳舞的?你也是……太封建了!”两个醉汉远远的吵了起来。
一旁的教士来了兴趣,放下填满舞者名字的报纸,聊起如今凌光社已经懒得刊登的话题,“青茗就是当初那个从钟楼往下跳的修女嘛!被小主给……做了你懂的事,她后来竟然还向主教讨公道,竟然是她主动把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供出来了!
不发声她还算清白,发声了谁能忍啊?她这也太不自爱了,一看就知道是想借机敲诈,敲别人也就罢了,那可是城主的儿子啊!结果就是给她定了罪,成了活祭,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走漏风声――”
“查清楚了,安纳尔阁下告的,现在人家刚升职,官位比你大。”
“那……安纳尔阁下这不是可怜她吗?谁知道这一个修女、学生,抗压能力那么弱,结果了自己……哎,别提他们了,晦气――来,干杯!”
隆恩节过后安纳尔就凭空收到了很多做工精细的礼服和珠宝,但他拒绝了那些不知是靠出卖还是妥协带来的赠礼。
脚步从未离开过这一方属于他且仅仅完整过两天的破碎世界,他把全部精力放在了画里的那只红襟鸟上,然而无论怎么调色,橙红最终都会变成黑,画中的红襟鸟越来越像自大的乌鸦。
他开始感到烦躁,沉积于内心的所有不满正在翻江倒海,他把笔和调色板狠狠摔在地上,划到画框钉子的手指顿时流出血来,受伤后,他的本能反应却是把伤处按到那块本该是红色却总是变黑的地方。
“好了……好了,这下它总算够红了……”安纳尔大口喘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定睛再看,那画却好似鸟的遗像,只有一点鲜红格外醒目,“可惜不久后血又要凝固了……”他正想着,身后的门却突然发出些闷声。
“维……”安纳尔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开门,入他眼帘的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成群的商人。
“久仰安纳尔阁下的大名,今天我们是来找您谈论商务的!”为首的那个商人朝安纳尔行了个礼。
“你们找错人了,我的画作一文不值,唯一值钱的还是靠颜料高级。”安纳尔对他们不屑一顾。
“不不不!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您身居高位,说什么都不会是错的,您的画自然会有人欣赏――而且绝对不少!”商人门继续吹捧道。
“我已经封笔了。”安纳尔只想随便找个借口送客。
“那更好啦,都绝版了!阁下,实不相瞒,哪怕您随便找一张纸签上名,它都不会便宜的,那些买主一定会歌颂您作品的艺术性――”
“‘艺术性’是价格的附属品吗?”
“这?安纳尔阁下,请不要做为难我们的事,曾经就是因为您的固执……和我们的不识抬举招致了一场让我们别过的误会,但这其实完全没必要――”
“那我们就再别过一次吧!”安纳尔抓起那商人的衣领,一把将他摔到台阶下,他的目光从那人身上转到所有人身上,眼中尽是毕露的锋芒,“你――不,你们!你们不值得!”
再也顾不得闲言碎语,安纳尔锁上房门,奋力扯断颈项上的十字架项链,脱去一身长衫,换上那件暗红的斗篷,给本以为派不上用场的手枪上了膛。
“是啊……是啊……伊卡洛斯……自以为是的……正常人……实际……暴行的刽子手躲不过暴行的屠刀……”他嘟哝着这些从未对他温柔以待的字眼,重新走进了昏暗的楼梯。
见有人滚下来,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曼卡因向楼梯口望去,随即震惊于眼前所见。
“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帮您提高了官位和知名度,您怎么把他们都赶跑……了?”曼卡因迎上前去,胸口却被安纳尔的枪抵上了,屋里顿时没了声音,大家都瞪大眼等待着下一幕。
“混蛋,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失去了多少……”
安纳尔往前两步,深陷的眼窝和几乎要烧起来的瞳孔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竟令向来帮着他说话的曼卡因也不寒而栗。
“冷静,冷静点……等等――”曼卡因瞟见他胸前的黄色徽章,不满和惊慌凑成了一个语气抑扬的质问,“您这是……加入了乱党?你疯了吗!”
“疯了?我的人生徒然走到拱门之顶,唯有今天是最清醒的一次!你――现在――告诉我,托克和曼尼在哪!”
这一声让全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生怕枪响后就有红色溅他们满身。
“他们去谈外面生意了,哪都是他……不是,我哪知道他在哪啊?”
大脑一片空白的曼卡因胡乱回复了一句,安纳尔却已经夺门而出了。闹剧一场,又没什么有趣的结果,人们只是觉得吵闹打搅了自己的雅兴,日后又多了个笑谈,酒杯一举,仍是其乐融融。
……
托克城外,铁青色的奢天下,彗星义无反顾的袭向了苟延的残月,而那似乎自古如此且越来越为文艺工作者们所不齿的地面上,马蹄踏碎了泥泞和沥青,夜深了,大家要么睡了,要么醉了,唯一清醒的人策马离开了这个将要坠向光明的世界,去寻找一个发光于黑雾中的回答。
静夜里突然有个张牙舞爪的野兽拦住了去路,他猛地拉动缰绳,马头朝左,扳机向右――狼?蝙蝠?还是别的什么?到了这万念俱灰的时候,他便像当初最无法理解的人那样,在穷途上打响了第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