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片:红茶倒进了谁的嘴里

作者:冷星月空 更新时间:2016/11/6 0:14:52 字数:2780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十四张桌位与一百把木椅,深褐接着老旧,浑然一体应有尽有。

布吕埃尔旅店是家族式的,子承父业,薪火相传。自从瓦蒂斯建城完毕以来开设至今,除两年一度的装修翻新之外,未曾扩建一次,该狭小的、该宽敞的地方,几十年数百年如一日,唯独变过的是从那扇朝南木窗投射而入的温暖阳光的角度,以及二十年轮换一代的老客新人。

这里的气氛是温热的,却并不干燥。酒水和茶液顺着壶口流淌下来,涓涓细流注入杯中,散发出浓郁或淡雅的芳香。于是,谈笑的、笑骂的、大喊的、细语的一张张嘴巴都得到了滋润,他们额角沁出的汗珠是其证据。

——天神眷顾着这间中产阶级小旅店。为什么我们可以这么说?因为这里有奇迹。

也许有人不相信,但以下所述皆为事实:近两百年间,布吕埃尔曾遭到过十七次火灾,二十次浸水,被雷电劈穿三十一次屋顶,因为负债被合计查封二十五年,旅店一层的酒馆里更是起过不下于六百次的造成大规模重伤结果的暴动;其中最严重的赔款额高达五百枚金币,对象是瓦蒂斯第六任税务官——因为一次突发奇想而来到中层区下布鲁斯街的他被两名外籍雇佣兵之间的冲突波及,不幸地瞎了右眼。

其实早在新历1473年、那个魔法尚未灭绝的古老时代,便曾有位途经的无名占卜师对这籍籍无名的、下布鲁斯街与克伦街拐角的位置下过断言:所有于此开设的店铺必将在数年之内破产。因此直到1573年名叫昂克赛拉·布吕埃尔的来自希斑王国的子爵,由于某些政治缘由逃亡至这座崭新的自由城邦、并出资购买地块修建旅店之前,这里始终是一无所有的荒地。

布吕埃尔家族,迄今为止已陪伴着这件旅店度过了192年的岁月。期间,经营最次者为其第三代子孙、唐·布吕埃尔,曾因负债进入监狱、导致旅店被政府查封十五年之久,直到他那位争气的女儿通过刻苦经商,帮助偿还了债务;经营最善者为其第六代子孙,即现任经营者福得森的曾祖父、爱萨·布吕埃尔,他为旅店盈入了未来五十年的利润。

当年企图嘲笑昂克赛拉爵士的智者们,现在大概不知道被埋葬到那片国家的土地里去了。那些对于命数风水有独到间接的学士,他们是明智的,看到了布吕埃尔旅店未来发生过的无数灾难;却不曾想,这样一家旅店竟顽强地对抗着灾厄,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经济体中延续至今。

综上所述,我们不得不对布吕埃尔旅店、以及布吕埃尔家族刮目相看,即使它的贵族荣光早已湮灭于历史的沙尘中。

…………

“噢!”

“先生,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家旅店实在有些拥挤,偶尔会发生踩踏,情有可原;话说,请问你是……”

“没见过,我们应该是陌生人。”

“这样啊,那大概是我的错觉了。总觉得眼熟。”

看着背后重新与木桌对面的客人攀谈起来的雇佣兵,海伦娜叹息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按住了刚才路过那位佣兵时、不慎撞到坚固椅背上的右臂肘部。麻木掩去了隐隐的痛感,这也是教皇诅咒的功效,不过被使用“圣抚”的反噬扩大了数倍。

尽管昨夜至今晨已卧床休息了十二个小时,差到极点身体状况仍不见好转,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无多余心力讲究客套,所以此刻她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向两个不知好歹、滋生事态的粗鲁佣兵行绅士礼节般从容,而是草率道了个歉姑且完事——弯腰后是否还能直起身来,她不知道;但幸运的是,对方品行还算不错,没有伺机来找她的麻烦。海伦娜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恐怕连一名普通成年男性都无法撂倒。

花费数秒才找寻到一席空位的黑篷人,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后脑勺枕在椅背顶部,黯淡无光的红色瞳孔涣散地对向木制天花板。

耳边是嘈杂交错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少有中断。然而海伦娜听不清任何一句闲话,她的神识恍惚,意识迟钝。这种十分不良的精神状态下,刚刚经过半天睡眠的她无法再度进入梦乡,身体却在抗拒着、顽固地祈求着息养。

也许一个发呆,十分钟转瞬即逝。

无奈下强振精神的海伦娜,她很快地发现自己桌前多了一盏茶水。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她依稀记得先前这段时间里似乎有人来到过这张桌前。是旅店的服务生吧。

年轻的服务生小姐好像有说过这样一句话:“请慢用,客人。这是福得森先生给您的赠品。”

赠品?

心下疑惑,海伦娜勉强将眼皮拉开一条缝,发觉前方桌面上有腾腾热气散出,源头是一杯橙红色的茶水。清香入鼻,她忽然忆起自己不久前确实在柜台上点过什么,那难道不是单纯的白煮茶水吗?

事实上没有等她继续思索下去,黑色迷雾已经笼罩上她的眼睛。海伦娜所不解的问题,也随同她的意识一併沉入万丈海底、那见不着光的地方,消失不见。

而当一个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刻,梦魇降临了。

……

那人似乎是骑士,那人骑在一匹马上,那人身穿一袭雪白铠甲,那人高高扬起血红双剑、将一名又一名头戴尖顶大帽的异教徒的身躯撕裂。神圣的光辉从阴云密布的天际投下,照射在那人染血浸透的身上,蒸干血腥。

她,黑发红瞳的少女,就在很远很远的山头上望着那人,披着一袭漆黑篷衣,掩映于光明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里。她可以看到那人,那人无法看到她。

她站立着一动不动。

那人却再度驱马奔驰,毫不迟疑地冲向下一名敌人。马蹄下溅起黑色腐烂的血液,血液变成了粉尘,粉尘飘上天际,填塞着那阴云中仅存的光明一角。

剑过首落。

她看见骑士的坐骑被染红,她看见缈无边际的战场上有多了一颗狰狞人头,她看见战场上那已经存在着的无数人头。

那人持续着永无止境的厮杀。这样的战场是绝对不公平的,因为只有他一人,面对的是杀不尽的敌人——现在这些敌人可不只是东方的异教徒,还多出来了持枪握铳的守备士兵、身披盔甲的神殿骑士、手无寸铁的敲钟人。他身上血液的蒸发速度越来越慢,因为从愈发密布的阴云中投射下来的光明越来越少。

很快地,骑士的铠甲被染成了黑色。他座下的马匹消失了,他手上握着的血红双剑变成了黑色的片剑,从长长袖袍中吐出、像毒舌信子般吞噬着一条又一条生命。

骑士变成了刺客,然而本质上没有区别。他还是一个人,他还是毫无怜悯地夺取,挥舞着死神的镰刀,脚下不曾停留,方向是战场的边缘,永无止境的悬崖。

她忽然感觉难过得忍无可忍了。她想要大声呼喊,她想要上前跑去阻止,她想要为他落下大把大把的泪珠。

来不及了。那人已经坠落下了悬崖。

“来不及了。”那人已经静悄悄地站在了黑发红瞳少女的身后。他褪下了身上的铠甲或长袍,显露出与少女一模一样的面颊和身体,一模一样的含苞待放的花蕾。

永无止境的黑幕下,那人将颤抖哀伤的少女拥入怀中。骑士或刺客或他或她的那人,在少女的耳畔温柔地说道:“我就是过去的你,所以赶快把我埋葬吧。永远永远不要再看见我。”

……

在一声茶杯底部磕碰桌面的细声中,海伦娜又醒了,兜帽下睁开一双疲惫的暗红瞳孔。没有冷汗、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因类似的梦境,她已经在这几年里经历过无数遍了,情感变得麻木,或者更加深埋入内心。

没关系的,就此忘了吧。

她如此对自己暗示道。

迅速断开一丝一缕的联系,脑袋从椅背上离开的海伦娜,她瞑目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度拉开眼帘。通过小憩,倒是稍许清醒的意识使她注意到了自己桌面前的某些变化。

“嗯?”

顺着香气与轻抿之声,黑篷人在某位不知何时坐到桌对面座位上去的新客人的双手中,找到了那杯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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