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分欠缺,热度正好,原料上等。”
穿黑色不合身大袍的少女放下红茶杯,杯中液面倒映出一双瑰丽叵测的紫色瞳孔,她自言自语道,“这正是摘自圣西叶岛的茶叶。”
“那个,你……”
“噢?请问这杯红茶是你的吗,我不知道。”瞥了瞥对面惊讶伸手的黑篷人,紫发少女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既然已经尝了一口,就姑且送给我吧。一名绅士总该显得宽宏大度,起码是对一名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岁的女孩而言。”
“咳!”握拳干咳,海伦娜用指尖叩击着太阳穴,脸色古怪,“记得昨天你说过,你已经十五岁了啊,瑟兰狄。”
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方形丝绸手帕,揩净嘴角边残余的茶渍,外表年幼的黑袍双马尾少女抬眼看着她,神情中流露出与年龄极度不符的严肃。
她说,“你能相信,我感到很欣慰。你的心很善良,但是太轻信初见之人的言辞可不好。”
“唉,我可没善良到需要女孩来关照的程度。”
“但愿如此。”从年轻的黑篷人身上收回目光,瑟兰狄皱了皱眉,“不过现在我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嘈杂的过客喧哗交谈声中,海伦娜心生古怪,仍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旅行半途中的寄宿。”
“假设你确实是旅行者,你打算在瓦蒂斯停留几天。”
“……原定计划是今晚即走。”
“现在呢?”
“……”警戒心起,对紫发少女接连不断的提问,海伦娜止口不言。
“好吧,打探太多私人情报着实不妥。”有意无意地扫视一下桌旁窗外的街景,瑟兰狄忽然站起身来,毫不淑女地将那盏红茶一饮而尽。
“这么快就离开了?”
“是的,两名陌生人之间没什么可谈的,”紫水晶色的瞳孔微眯,倒映出黑篷人兜帽下苍白虚弱的脸色,“所以将那些想要回问我的语句都藏回肚子里吧,因为你连回答我的问题的意愿都没有。”
黑袍紫发女孩不加迟疑地离开了,她与年轻的黑篷绅士擦肩而过,神情似有不屑。
然而下一刻,心头怒火正欲上窜的海伦娜忽然一愣,波澜刚起的水面重归平静。瞳孔睁大的她急忙回过头去,却只见齐身黑袍的影子在旅店门口一闪而过,隐入街树的排排枝干后。
海伦娜失望地摇了摇头。她回过神来,在桌上打开手中多出来的那块雪白物件。
「这是给你的最后衷告。无论如何,今晚六点之前务必离开瓦蒂斯城。若那时城门有守卫,不要前去,他们会强行阻拦任何试图出城的人;也不要抱有侥幸心理赴之一搏,我将在下层区最靠近城门的某座教堂等你,具体情况到时再行解释。」
右下角署着简略缩写形式的S.L。精致的手帕镂上金边,折痕边缘部分残留的、是红茶与少女体香混合的馥郁。
……
下布鲁斯街,一条绿树成荫的大道,从南到北笔直贯穿了整个瓦蒂斯中层区。一百零七栋建筑桎并节立,多装修典致,充满奥罗兰大陆南部著国的风情,既有铎易式的斜顶砖房、也有弗朗克式的四方尖顶塔,甚或加装了蓄水槽的樊迪华式哥特楼房。
一百多条江河汇聚于此,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凭借共同的理念铸就了这样一座百花之城。
而下布鲁斯街恰巧是最独特的景观大道,接通下层区与上层区,全程共跨过二十条河流。它的起头是下层区最大的跳蚤市场、丹坲集市,在那里可以看见巍峨绵延的巨大城墙;尽头是全瓦蒂斯城最大的港口、培生顿港,在那里可以看见落在地平线上海鸥与蔚蓝洋面;而其正中,则从城主堡的侧边折绕而过,紧紧挨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堡周身的护城河,至于那些仰头而望的旅客、直到帽子从头上滑下,都无法瞅见城堡顶墙上的国旗。
白鹰在蓝色天际中翱翔,那是桀骜不驯的希望。
若说瓦蒂斯是座神奇的城市,则下布鲁斯街便成为了它的缩影。从陆地到河流再到海洋,再从贫穷到富有再到高贵,最后是从落魄到富有、又重归落魄。潮起潮落,帆船的启航与归途,财富的获得与失去,灭亡与新生的无限循环,一切的一切——如果看穿了这条大街所蕴含的深刻哲理,你就可以毫不愧疚地宣称自己已经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本源了——当然,迄今为止无一人真正做到过。大部分的人生都只能算作过客,步履匆匆,他们是盲目的,被没有封顶的财富欲望所驱使,力图过上更富裕更奢侈的生活。
奥罗兰大陆的新历十八世纪中后期,这似乎是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变革在悄无声息中酝酿,未来将发生的所有大事皆从此决定。庄园与城市,魔法与科学,教权与皇权的冲突,故步自封与锐意进取的抗衡:这里是古老与新生的转折点,有过去的遗骸,也有未来的萌芽——简而言之,寻找到、并坚信正确的道路将带领世界前进;反之,一失足则将酿成无法挽回的倒退。
那么让我们回到故事中来吧。
现在,收回无尽的视线与遐念,开启想象——阳光是明媚的,因为那一天的蓝色天空中只有棉絮状的云朵。画面的中央是平坦开阔的大道,铺上一块块方形砖石、隔开规律艺术的图形。戴着粗布帽的车夫扬起鞭子,催动强壮的马匹迈步前行;背着硕大包袱的“淘金者”们来自乡下,压低腰板,咬住牙齿勤勉努力着;打开锦扇遮掩嘴角,淑女贵妇们咯咯轻笑,对各国皇室的绯色传闻说三道四。
这里有士兵。
穿着蓝色警备服的巡警衣冠笔挺,高高的尖顶大帽上,棉絮迎风飞舞;他们本身却一动不动,死板的目光不为世俗人情所扰。他们左手按铳、右手压剑,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坚决拥护法律与责任。总督的命令便是至高无上,总督的意愿是他们的指明灯,他们用剑与枪为正义开路,不论面前的阻碍是强大的君主专制封爵的骑士、宗教守护的教士、家财万贯的富商、抑或身无分文的贫民。
什么都比不上命令。除上级的命令以外,他们机械化地漠视一切,甚至愿意大义灭亲,镇压所有不合法的活动、集会、乃至结社。他们的身影占据了下布鲁斯街与克伦街四个角落的二分之一。
另外,这里也有骏马。
那剩余的二分之一中,其中一个角落,有高大树丛为街头的路人提供遮挡晨阳的阴影。而在其底侧,一匹马牢牢拴在树干旁。它的背部被毛毡覆盖,浑身毛发雪白,不掺寸许杂色。
只惜,此刻推门而开的黑篷人尚来不及观察周围景致,倾泻而下的阳光已撒在暗红瞳孔上。猝不及防,致使体质虚弱的她一阵眩晕,脚下步伐凌乱,不由闷哼一声。
“没事吧,这位小姐。”
幸运的是,有只手适时地伸出,拉住了黑篷人的手掌与肘部。
这似乎是位好心的过路人。
“……不,没事。”找回平衡点的海伦娜没有多大在意,随意应付一句的她迅速低下头去,让贫乏的血液涌回头部。
眼前黑幕消去,神智逐渐清晰。然后她看到了一览无遗的蓝天与刺目的耀阳。
海伦娜这才意识到,布吕埃尔旅店并不处于树荫笼罩的范围内;昨天夜里极度疲乏的她想必已经看到了这一细节,却并没有精力注意。
不过,眼下她注意到这位“好心人”的手掌相当稳重有力,仅仅握着,力量却控制得相当好,足以将她拉回平稳、又不会弄疼了她。
紧接着,海伦娜发觉厚实的老茧遍布于其上;凭借往昔丰富的习武经验,她意识到这又是位练剑之人。
——黑色兜帽下瞳孔猛睁的海伦娜突然甩开了那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