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恩，她是月汐·卡萨查，三年前刚移居而来的西罗门女巫。”
“月汐，他是艾恩，瓦蒂斯西郊某座庄园的继承人。”
在白袍女人的带领下进入她所在的巫术店铺，经安洁莉娜的简单介绍后，便是两位初识之人的握手礼；出于礼节考虑，海伦娜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握上了对方不拘于男女之嫌而从袖袍下伸出的皓腕。
——手好细！眼前这女人，竟似比自己还年轻。
无意间诧异抬头，暗红瞳孔注意到对方兜帽下那双同样睁大的金色眼眸，似乎同样察觉了某些难以理喻的真相。
内心不稳，骑士立即低下头去，试图回避。他表面上假装观察起周围环境。
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海伦娜无法确定。
不对，应该只是怀疑，她毕竟对自己的伪装抱有充足的信心。只是稍后的言行举止必须得到注意了，不能再泄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因为少女无法获悉，这么多年过去，如今自己项上人头的悬赏是否仍未从各光明教堂的簿册上删去。
甩头将心中杂念挥去，昂首挺胸的骑士习惯性地按住剑柄，扫视向周围。一丈半方圆的狭小空间，七分之三陷于阴暗，不比一天之前进入的贝克门街上的那家、或许曾经属于他老师的标准店铺，但至少从宽度上胜过唐俄尼斯集市中的绝大多数。
这栋建筑的历史不短了。其间所散发出陈腐的气息，无法被硫磺和紫丁香花粉的混合嗅味掩盖。红焰在破败屋顶上垂下的生锈铁架上跳跃，像黑暗下翩翩起舞的森之精灵；不足指缝般大小的它，却闪耀得足以照亮墙角隙处冒出的一丛杂草，连叶片上的细小水珠也显得熠熠生辉。
然而，当视线落到那两三排沿壁列开的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时，她惊讶地在瓶外粘贴的纱布标签上发觉了许多自己所熟悉的专用名词：玳薇、庞克草、鼠尾、扇贝，诸如此类。
炼金用的吗？海伦娜不禁寻思起来。根据五年前在老师店铺中的学习经历，她飞快忆起这些是可以配制出热感冒药剂、「屯可蓓西」的原料；而这「屯可蓓西」又是洛莎公国东部沿海高山地区的地方草药。
“……是的，巫女。关于这方面，想要请你施予援助。”
“原来如此，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现在该问问当事人了。”
店铺另一侧，已与盲眼少女谈妥的白袍女人走来。
她先快速地打量了骑士的全身装束，目光尤其在他腰间所配的百花细剑上停留许久，随后好笑道，“弗朗克王国的艾恩大人，难道也懂得炼金之术？”
“不，只是略有耳闻，”仔细端详过后，黑发骑士随口应答一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盛有雪**末、贴着「迷迭炼粉」标签的广口瓶放回架上。“不过我很好奇，你是否真能制作出我所需要的东西。”
“嘿！这样说可真是不留情面。”
“我只要看到成果，所以请拿出它作为你能力的证明。”扶着货柜，海伦娜瞥了眼以白袍遮身的神秘女人，暗红瞳孔半眯。
微笑着轻哼一声，月汐解下两支绑在支撑货柜的木柱旁的试管，互相混合，加入桌上摆放的第三只筒底试管。
失声余息的安静，倾倒的粘稠黑色液体顺着管壁滑下——一滴，银色光芒瞬间从管底绽放，仿佛灼烧迸发的焰火，站于侧旁都可以感知到它那非比寻常的热度，巧妙莫测。
“十厘的敦卡河水与七又三分之一厘的黑石浆混合，常温下，十秒之内，即可转化为纯度百分之九十至九十五的水银。”待到反应平息，巫术师好笑地举起手中试管，任它在吊灯下璀璨夺目，烛火在青绿色的玻璃底折射成神异的七彩光弧。
海伦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直到透明液面凝结，倒映出兜帽下一副略有所思的俊秀面容。
早在霍狄斯克城某间古董铺的时光里，便观察过老师手上无数的神异技巧、并经历了多年的耳濡目染的她，哪怕未曾系统地钻研过，仍明白这不过是炼金技术中最入门的小伎俩罢了，仅能说明眼前该人亦是一名炼金师的事实；其能力高下，是否足够作出治疗花毒的药剂依然是未知数。
“看来我还是得不到骑士大人的信任呐。”泄气似地捋过兜帽下垂落的银白发丝，月汐默不作声，随手一扔。两支试管精准地进入了柜台后藏着的垃圾篓里。
“早着。”
“那您到底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犹豫片刻后，海伦娜终于从怀中取出一片花瓣，“这是样品，你不如先看看吧。”
“紫色的康乃馨啊，保存得真不错，如果不是使用过魔法、便是一天前刚刚摘下的。”指尖夹过，巫女小心翼翼地掂了掂，“可这些腐烂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喔，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站立在屋外阳光与屋内阴影的分割线上，盯着脆弱瓣片的暗红双瞳垂下。黑发骑士沉声叹息，迅速在疲惫的脑海中组织完措辞后，故作平和的她道出了掺杂着谎言的真实。
……
五分钟后，巫术师月汐踏着木梯上楼去了。聆听完骑士的具体描述，她的理由很简单：暂时想不起此种花毒的解法，所以需要去寻找记载有此类花毒的文献、以及类似解药的配方作为参考。
受到太多现实因素的影响，海伦娜无法对此抱有太大的希冀，不过仍拥有充足的耐心来等待。
随意翻动几瓶药剂，嗅闻过百里香与麻熏气味的巨大差异，最后重新堵上木塞、将一盏盏玻璃瓶完好无损地放归原位；闲暇之余，她注意到了自从方才开始便默不作声的那道窈窕背影，缓步走到铺屋中央的书架之前。
骑士疑惑地愣了半晌。因为她从背后看到，粉发少女正捧着一本牛皮封面的编绳旧书翻阅着，指尖从一行行字上迅速划过，与常人无异——如果忽视了她那双暝合的眼睛的话。
“已经谈妥了吗？”洁白食指在页面的某一行字下暂停。
“嗯。”为这位城主千金的超强感知能力而诧异，被发觉存在的海伦娜轻轻应了一声，“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很好。”
“我认为，这归根结底还是要感谢安娜小姐的帮助，否则我也不可能在这繁忙喧嚣的集市中、如此迅速地找到……”
“不，你误会了，艾恩。”安洁莉娜微微撇过头来，火光在页面上蹿跃，使得泛黄的文字若隐若现，“这样的帮助明显微不足道。但若能作为交换，与你这样一位知性且神秘的骑士熟识的话，我求之不得。”
知性且神秘的，骑士吗？
这回轮到海伦娜沉默了。她攥紧了左手，变成隐隐颤抖的拳头，如同搭于百花剑柄上的右手。
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因为这世上，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绝不存在这样一位虚构的人物。他终究只是舞台上的演员，由一位早就失去了曾经所拥有的一切的少女所扮演，完美中孕育着百出的破绽。
“话说回来，看到我的举动，你一定很困惑吧？为什么双眼失明的我会捧着这样一本书。”
幸好，难熬的寂静即被盲眼女孩的询问打破。
“……我听说过那遥远的西罗门大陆上，有人发明过专门供盲者阅读的印刻书，在厚实的铅板上压下字符，允许他们通过触觉辨识出书上文字。”
“与答案很接近了，可惜并不完全是。”
合上牛皮书，单手握垂，安洁莉娜从书架上取下另一本相对较薄的册子，回身向后递来，“自己感受感受吧。”
接过翻开，海伦娜学着少女的姿势，将食指点在书卷上，然后瞳孔凝缩。
它是活字印刷册，那些也都是，书架上所有的。即便抚摸得再细致，也丝毫察觉不出其凹凸的质感，何况阅读时需要辨出每个字符的盲人。
“现在明白了么，”放回手中书，嵌入架上书籍间的空隙，头也不回的安洁莉娜忽然道，“盲眼的我之所以可以如此阅读，不是与生俱得的天赋，而是某种秘术——大概，就像你所展示过的那样。”
海伦娜呼吸一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