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矾，田晶，朵兰菇——失败。
活蟆皮，陶土，白砂糖，科比穆朗石——失败。
黑方盐巴，苜蓿，鱼骨，阿芙涂敏蜡，金银圣水——失败。
……
无数次的谬误，残破的书籍象征其上所记载的配方的失灵。它们被撕下、飘飞、堆积于地，其中几张不幸落到烛台上，倏尔焚作灰烬。
昏暗的阁楼里，褪下白袍的少女端坐桌前，一刻不停地忙活着。为了实验得出一个恰当的结果，她必须不时地离开座位，来到烛光无法企及的暗处，双手飞速翻找、在挤压成山的厚重书堆中，无意使它变得更加杂乱。
古老的气息，灰尘飞扬，一本叠加于一本之上。当她捧着高过自己身长的书籍资料，摇摇晃晃回到桌前时，随即又开始按照折角页码上的配方操作起来了。
然而努力的同时，却难以避免全无进展的成果。取而代之的，是她额角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六芒星石桌上消逝的原料、以及桌角那几只数量快速减少的花瓣切片。
这是节省的目的，因为它们是唯一的、可以作为实验体的样品。为了证明自己的炼金能力，银发少女不得不保证在样品使用殆尽之前得出解药——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极有可能会令对方失望了。
她恼怒。
但不到最后一刻，曾经自诩为鬼才的巫术师月汐难道会放弃吗？她也有她的信念与尊严。
取用，无效，撕书。
取用，无效，撕书……
永无止境的循环，直到剩下最后的花瓣碎片。
金色双瞳挣扎着。她擦拭起布满额角的汗珠，撕下前一张配方纸，落目于最后一页；总结起先前无数次失败的经验，她匆忙查阅着剩余的所有书籍，手中滴墨的鹅毛笔在泛黄书卷上所列举的繁杂的调制程式，整整两行。它们似乎闪耀着咫尺可及的希望，她知道自己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孤注一掷吧。
于是，银色的液体与绿色混合、架于石棉网上灼烧，蒸发完毕后再倒入盛有黑色黏稠固体的瓶中，凭借热度使它们即刻液化，在剧烈的反应中释放出大量蒸汽；而她也正看准了这样的时机，抄起另一只试剂瓶灌入，放上早已组装完成的蒸馏架，点燃一盏煤油灯继续灼烧起来。
反应的过程极其复杂，然而思路清楚的她，坚持不懈地从侧口中继续添加着原料。两千度以上的高温中，红黄绿青紫黑的光泽依次从蒸馏瓶中闪过，最终，遇冷凝结的液体滴下，汇成乳白色的浑浊液体。
关闭煤油灯，待其自然冷却。巫女脸色复杂地取下那支烧瓶，用铁钳夹至眼前，对视着玻璃瓶表面所反射出的、苍白的自己。
不加迟疑，她使用滴管将浓缩的液体注入残败的康乃馨瓣。
……
不过三十分钟，从阁楼上踏下的月汐却感觉沧海桑田，整个世界的色调都发生变化了：黑色与白色的界限摇晃，烛火的焰朵分成四束，连视野都显得愈发倾斜。
呼吸困难的她脚下一个不稳，踏空数格，高跟尖鞋跌跌撞撞地踩到地毯上，好不容易才扶着冰凉的墙壁站稳。
“您下来了？西罗门的巫女。”
“嗯。”弱弱地应了一句，白袍女人再度拉上兜帽，像个落魄的学者般垂头叹息，合上身后与楼梯隔绝开来的木门。
“失败了吧。”纤细的指尖点过页脚，低头的粉发少女双手捧书，看上去是如此专注。
月汐注意到那本书的封面。《罪孽的骑士》，由铎易语拼写而成的几个金色大字，字形潦草。
巫女几天前有浏览过该书，其中讲述的故事，应是一名曾经效忠过弗朗克王室的骑士，只惜由于国家内部的勾心斗角，他的家族全被政敌送上了绞刑架。走投无路的骑士不得不选择背叛了王国，乘一叶扁船偷渡至海外，转投向因格列帝国，并在后来带领帝国的大军渡海，反过来攻破了弗朗克首都、帕里斯的城门。
——他命运的终点，是上交了手上掌握的兵权，并在曾经的家园、如今的荒原中，怀着复仇之后的空虚，寂寂而终。这是位悲剧英雄，骑士的名字在历史上叫作迪帧·科威，终生无娶无子。
“……安娜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言准啊。”
月汐低头。焦黑反卷的花瓣聚缩成沙砾般大小，静悄悄地躺在她的掌心上，毫无生机。
“我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私加臆断罢了。因为以我对您的了解程度，假若真调配出客人所需的药品的话，定会雀跃大喊着奔下楼来，何必如此闷声不吭呢。”
“唉！明明是很简单的花毒解药，实验之前，我哪能料到自己竟会失败哩。”
“失败乃成功之母。”靛蓝双瞳一眨不眨，食指扫过，安洁莉娜再翻过一页。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但……”
“什么。”
“算了，”泄气似地松下肩膀，巫女拂去身上白袍的灰尘，环视铺屋一周，并没有在货柜间看见意料之内的那位客人。她疑问道，“骑士大人呢？”
“已经离开了。”啪，丝缎长裙的粉发少女合上书本，垂袖，仰头静立。
“虽然不喜欢不告而别的客人，但我总得向他道歉啊——说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别担心，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尚未完全合上的门缝里漏出一线光，安洁莉娜迷茫的双瞳中流过几分隐含的担忧。但她平静道。
“我相信……”
……
心乱如麻，茫然不知所往——这是走在集市中的黑发骑士的真实写照，因为此刻不论街边开铺商人的喧嚣、还是繁忙拥挤人群的谈笑，都不能进入她的眼耳。
（不是天赋，而是秘术，就像你所展示过的那样。）
盲眼的粉发少女，她的意思很简单。海伦娜立即联想起来，她的阅读方式，应当使用的是某种将文字转化为讯息输入脑海的技巧——它便是古老的奥林魔法的一种，多年前她曾经从老师的口中听说过。
然而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黑发少女却猛然意识到，安洁莉娜、这位瓦蒂斯总督的千金，其实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晚上她在危急之中拯救过她的事情，并且已经怀疑起来、她所使用的治疗技术是魔法。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生出这些怀疑，所以又犹豫着，心中斗争着。
海伦娜，是被诅咒的人。她不配被一名贵为城主千金的盲眼女孩认识，她们是两条道路上的陌生人，本不该有所交集。
「海伦娜」这个名字、不能再出现在世俗之间，她心知肚明。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罪孽的骑士，不管是十字军东征战场、东方防线、还是针对光明教会所展开过的一场场刺杀，每一条生命都是鲜活的，都葬送在她的剑下手上。所谓的过去的「海伦娜」是死神。
所以现在的海伦娜，即她，哪怕只是良心的谴责，也必须为曾经的罪行负责。
那么多年过去了，海伦娜没有忘记，她终生也不可能忘记。
例如，那两年前开始种下的那一隅布满整个艾薇茜山的紫色康乃馨，总计十万八千株，不多不少，恰与曾经直接或间接死于她冰冷刀刃下的生命数量相对。
即使凡俗之夫无法理喻，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她也要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赎罪。海伦娜在荒野中磊起庄园高塔，以只身一己之力修筑水渠田园，与她在一年前收留的银发少女、远，每天每夜共同精心呵护着，度日如年，风雨无阻。她宁愿看到它们在花季开放，却也在冬季搭起暖棚，视它们为自己的子嗣，不忍看到它们挨冷受冻而凋零。
只因这每一株，都是她对一个生命的无尽的忏悔。
——无法为他们一一搭建墓碑是她的悔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