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席卷背脊,她突然从床上惊醒坐起,不住喘息。
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打湿、贴肤,难受至极。侧目看见黑色长发上沾着的露珠,少女捂住胸口,心脏在炙热纤瘦的躯体内狂跳。
自己还活着——原来刚才那些只是荒诞不经的梦罢了。
也许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她的神智才渐渐清醒起来,放松绷直的身体,沉默着观察起周围。
一盏燃着火星的盛油圆盘,高高架在帷幕加盖的壁橱上,产自奥罗兰大陆东南的精油芳香弥漫扑鼻。木石混合修筑的墙面设置着一字排开的火炬,即便有黑铁笼锁,灼木烟熏的气味难免从其中散出。
海伦娜在床边木台上的一面铜镜中和自己对视,比起晌午时分更黯淡些许的红色瞳孔,此刻看上去竟愈发接近黑暗:她对此已经习惯了,这是每次使用完鹰眼的副作用,如果不想导致间歇性失明的话,需要修养数天才能完全恢复。
她仰头。
方圆十数尺的小屋里缭绕着淡淡的云雾,空间尽头的一扇木窗外,夕阳斜下的橙空中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而更远处夹杂着繁忙又喧闹的船夫吆喝摇桨之声,告诉了她、自己仍身处现界的瓦蒂斯城内。
但昏迷前最后一眼望见的那枚玛瑙戒指上的十字架痕迹,此刻毫无征兆地浮现眼前,使她头疼欲裂。曾经身为教会养女的海伦娜,又岂会不知这个标记意味着什么:黑袍褐发铂金瞳,透镜后的瞭瞰者,斯人居然来自直属于圣殿的宗教裁判所。
修建两百年历史之久的宗教裁判所,远在大陆另一端的东托奇半岛,设立之初的宗旨为审判所谓的异端,即背叛原光明教、改信奉其余东方宗教如拜沙教、月神教、伊西教等的诸信徒。所内不乏心面阴暗下手很辣的狱官,通过羞辱或更加残忍的方式对这些思想顽固的犯人洗脑,使他们回归于光明神教。
叛教者定是十恶不赦之人——也许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但当初,被教皇抚养长大的她耳濡目染都是类似的言论。即便现在,由于时空相隔遥远,海伦娜也不曾在意过这样的琐事;却没想到今时今日,裁判所的人已不惜横跨半个大陆,暗地里将爪牙渗入这座信仰自由的和平贸易城邦。
这里将要发生什么变故、或者已经开始发生了,骑士如此确信着;正如眼前一闪而逝的火海伊人之景,挥之不去。
“安洁莉娜……”掀开厚实的花雕绒被,海伦娜呢喃着,试图就此爬下床来。
可惜一阵眩晕袭来,冰冷的地面令她步足不稳;若非这时身后恰有某道推门而入的黑影、轻轻扶住少女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坐回床上,海伦娜的额头恐怕就要磕上橱柜的缘角了。
穿着单件衬衣的身躯一颤,惊觉的骑士下意识地抬手握拳,结果收缩不定的暗红双瞳却发现,来者似曾相识。
“也许应该先冷静一下,”兜帽阴影笼罩下,贴近的黛紫瞳孔闪烁,瑟兰狄沉声道,“因为你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妙,艾恩骑士先生、不……艾恩小姐。”
努力低头瞥了眼略有起伏的白衫胸口,黑发少女只觉心力交瘁。她的真实性别被察知了。
“请先躺下吧,我知道你的内心有很多疑问,但凭这样一具高烧未退的虚弱身体,又能做什么呢?”从桌柜上捧起一碗稀露的瑟兰狄轻声叹息,只手撩开兜帽。
花蕾般卷起的紫色发束披散而下,清雅淡香与斑斓光点一併绽放,缀上流水柔和的精致面容……那该是怎样的美丽呢?足以抚顺繁杂燥乱的思绪,足以平息一颗久经风霜的内心,足以暂停命运的纷争诡变的行进。
仿佛心底最深处的琴弦被振动,奏出久违的乐符。分明同为少女的海伦娜,却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直到一柄长勺送入了她因为呆滞而张开的口中。
“好好休息一下吧……”
清凉液体滑入喉口,自然而然的困意席卷脑海,无法抗拒。在意识与现实断绝之前,她似乎看见了深藏在那双冰冷黛紫瞳孔间的善意,如流光过目。
…………
比之先前,这一回她所经历的梦境尤其短暂,而且模糊、含义不明。
焦黑的湍流下,有道霞紫身影浮潜接近,灵动得胜似游鱼。她的双腿倒影更像鱼尾,伸出鳞片闪耀的双臂来,拥抱住沉沦将逝之哀者,摆尾破开朽木、逆着漩涡向上浮去。
但这些画面比起冗长的深层睡眠尤如白驹过隙,一闪而逝,恍恍惚惚时即已醒觉。
——几乎不在脑海中留下一丝痕迹。
……
等到这双朦胧的眼帘再度拉开时,海伦娜依稀看见昏暗中浮动着蓝色幽光的木板屋顶,以及覆于额前的某件长形物体的边缘。
从厚实绒被中伸出手,黑发少女摘下后才发觉这原来是块濡湿的手帕,依旧清凉,或许是不久前刚换上去的。
已经午夜了。
观察完屋内两排早已熄灭、仅剩余烬的铁架火炬,海伦娜随手叠好手帕,放至床头;架在枕上的脑袋偏转,注视向木窗外高空中那轮略显倾斜的弯月,暗红瞳孔半眯,神智清醒异常。
结果她还是以长时间的睡眠,换取了身体的状况好转。
即使仍有余恙之感,这回却再无法妨碍白衫少女扶着床栏下地,凭借并不明亮的双眼、与折射入房间的夜光的协助,踮起脚尖悄声行进。
过程中,海伦娜瞥见了碧蓝色的河面,月光在它宁静的表面上映出了支离破碎的反光、折入屋内;波光粼粼的河道上没有船只或划桨人,隔着单薄的纱帘,显得神秘又美轮美奂。
她没有停驻,一边被夜晚的凉气刺激得瑟缩颤抖,一边摸索着来到角落尽头的那架橱柜前。只惜相对尴尬的是,打开橱门的少女并没有发现符合心意的服饰——昏迷时,从她身上褪下的那套骑士装束并不存在于此。这里只叠放着两套白练色的连身长裙。
眉头皱起,无可奈何,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姑且将就将就吧,总胜过因为再度受凉而导致刚刚好转的病情恶化。瑟兰狄没有说错,不论为了伊人还是自己,海伦娜也自认不能再鲁莽下去。
安洁莉娜或许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她可是总督的千金,身边不乏有诸如贝弗·萨摩卡之类的近侍者在暗中守护,火情发生时,极可能早一步被查知异常情况的骑士们先行带离。
也许是她想多了。但静心思量片刻,海伦娜终究觉得还是需要自己去亲眼确认安洁莉娜的情况,并查证即将降临于这座安详城市的诡谋。
——然而花费三分钟换成另外一套装束的她,提起木柜上的铜镜,和镜子对面、浑身雪白的自己相视无言,脸色僵硬。
与其说从来没有穿上过这样华丽的装束,倒不如说,是对这种纯女性化服装的不适应,以及因为不适应而衍生出的淡淡的厌恶情绪。
房间的某处,一定还有其它的衣物。
因此抱着某种侥幸心理的海伦娜,开始大翻特翻起来。穿着这身服饰,她不知为何愈发愠怒,就像是自身尊严受到了侵犯;而将整个房间弄得面目全非之后,她才找到了木柜底下所压着的木箱。
为了开启箱子表面设置的锁具,黑发少女毫不犹豫地拆下墙面上某架罩住炬木的铁笼,折断其中一截铁刺;如同多年前在某风雪交加的夜晚所做过的某件事情一样,她使力扎下,用尖锐的针刺捣穿了匙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