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历1765年,八月二十八日,当夜。]
沉稳的钟声响起时,瞑目养神的紫色双瞳忽然睁开,穿过黑色兜帽的阻碍、斜望向来源。
高高悬挂于天穹,被锁链栓紧的巨圆表盘上,一长一短两截指针恰巧贴合,莲花雕饰的金色尖端朝上,双双刺入隆曼形态的数字十二。隐藏在暗处的齿轮持续转动,细长的秒针毫不滞留,与它们擦肩而过、与缓缓流逝的时间一同扫落。
午夜。
圣堂中央传来的祷告声,此起彼伏,却不显杂乱无章,隐隐富有某种不可言喻的韵律,听得倚靠在长椅尽头的紫发少女双眼眯合,因为醒觉而绷紧的身躯自然放松。
这种时间,瓦蒂斯的一般市民早已就寝深眠。而当弯月愈发明亮,困意悄袭人心,所有公事繁忙的贵族、底狱深处的罪犯、系好扁舟推门而入的劳碌一天的船夫、从城墙回归兵营的卸下枪支的士兵,梦境便成为了他们殊途同归的终点。
然而这座名叫「圣菲尔德」的大教堂反倒亮如白昼,盖过水城内任何其它一座其他的建筑。
那身穿黑色长袍的本堂神甫站在棕木教台前,是位须发尽白的老人,严肃的面目中留有仁慈。戴高顶教帽的他,双手张开,像要拥抱天父;铿锵有力的祷词烂熟于心,无需低头在教台上放置的黑暗圣典上加以注目,便可发自内心地咏唱,引领呈扇形排开、布满大半个教堂的修女队伍祈祷。
坠饰从老人经脉分明的脖颈上垂下。银光熠熠,但不是十字架,而是弯月的形状。
——圣菲尔德大教堂,也许是如今信仰被光明神教垄断的、整个奥罗兰大陆上的唯一一座合法的月神教圣堂。它始建于一百二十年前,并且最初由一批从东方逃来的落魄的月神教徒修筑的。
他们是受到被宗教裁判所的通缉,被十字东征军的铁蹄驱逐,无家可归流亡至此的流浪者。没人知道他们具体来自哪里,但这座自由的贸易之都却接纳了他们。本着瓦蒂斯城法典上写明的信仰自由、以及金钱至上的商业原则,在他们交付了一笔足以购买下整片荒地的金钱之后,当届总督网开一面特授文书,允许他们在此自主生活,任意使用。
于是耗费整整十年时间,在政府安排的五千名劳工的、夜以继日的努力下,瓦蒂斯城的月神教堂落成了。月神教众为表示感激,特邀当时已经下台的前任总督亲自落笔,以隆曼语书下「圣菲尔德」这几个大字。
受瓦蒂斯城邦与大陆诸国的条约束缚,光明教皇领无法对这座水城动兵,否则便是对教条准则的羁越,等同于对大陆上所有国家的宣战。
故此,屏障庇护下的圣菲尔德得以立足百年,虽在信仰宣传方面遭到城内其它光明教堂处处抵制,以至于一个世纪过去了,人口上百万的瓦蒂斯城内的月神教徒仍是少数中的少数;但它足以安身立命,平平静静地存在下去,与世无争。
就像教典上记载的、月之女神圣菲曾说过的一句真言:终生皆平等,知信者得真理,而非救赎。救赎在于己之觉悟,我仅指出一条明路,让他们可行于平坦大道上,而不迷失方向。
……
与那些光明教堂不同的是,它的庄严肃穆只会在夜晚绽放。
如今的圣菲尔德大教堂,依然遵从月神教的原初教义,每当午夜降临时,即由神甫开始组织祷告。
或许平常日子里,圣堂中央的场面并不会宏大至此,但考虑到今天是八月的倒数第二天,瑟兰狄记得这似乎是月神教徒的某个重大节日。
每年的八月二十八日,圣堂内所有修女都必须以不食晚餐作为斋戒,提前做好工作,并在黄昏日落时分和衣而睡,安然就寝;直到被那十一下钟声唤醒,便披起白净胜雪的纱衣纱帽,纷纷踏着皎洁月光铺就的长毯,无声无息地赶到圣堂来。她们在阶梯上排成弯月形的队伍,层次分明,符合几何审美的扇形中心有本堂神甫挺拔正立,屏心静气。
然后十二道钟声响起。与第一道钟声奏响的同一时刻,神甫默念月神之名——那一连串由古隆曼语拼成的绵长字音是月神的原名,而非“圣菲”、这由后人所起的简单代号。因此当神甫的语声消匿,十二道钟声也准确地落下;此时,为首的修女低声领唱,众女在咏唱的中间阶段陆续接上,音调与响度逐渐拔高,仪式便正式开启了。
所有的一切似曾相识,就像瑟兰狄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当时她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没有乐器的伴奏,没有人工的雕琢,清音嘹唱。浑然天成的乐符在白纱与黑袍间缭绕盘旋,万物共振,与上方从玻璃穹顶上投映而下的月华携舞。那是心灵沐雨般的祥和,世间喧嚣外的另一片净土;那是人性与神性中最美的一面。
可惜黑色兜帽下的舒展开来的紫色瞳孔忽地一睁。因为这天伦般的和谐,居然被那毫无征兆地、从大圣堂后钻出的身影打断了。
……
当海伦娜推开木门时,隔着木板听见的模糊祷词瞬间清晰起来。披头散发的她难免被眼前盛景所震撼,就这样穿着一身雪白的修女式的长袍,静静站在门口观赏。
壮观的祈祷场面她不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圣骑士海伦的时候,每次出征之前都必须出席光明教皇亲自举办的巡军仪式。
翱翔的雄鹰,在山谷之城的上空盘旋。万里无云。
披着盔甲的红发骑士将火红双剑交叠成十字、高举过头顶,裙甲下骑乘的骏马沿白毯大道稳步前行,一边率领身后即将开拨东方战线的先锋骑士团通向城门,一边接受万千民众的爱戴。
年迈的老人放下了拐杖,提着花篮年轻的女孩对她微笑,穿着雪白教袍的信徒们双膝跪地,从大陆四方纷至沓来的红衣主教排成长队,执起权杖、为她瞑目祈福;仿佛整座樊迪华城、整个奥罗兰大陆的人们都在看着她,期许她有朝一日能够带领这样一支常胜之师,满怀着战果与荣光回归。
……但那些到底是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像陈旧褪色的油画,边角卷起,被曾经的叛逆复仇的火焰灼烧了不下数次,却仍然顽固地钉在墙上。
如今她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往这堵破墙上瞥个几眼,或有所感触,或毫不犹豫地再盖上红色的布匹、故作视而不见。
——就像现在,暗红瞳孔挣扎着变换数次。选择了后者的她,终于正式让目光重新聚焦在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