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伴侣,在这街角酒馆邂逅便像是歌剧《蒙特丽莎》最初一幕的情景、梭罗与索菲亚的一见钟情。我想要得到她,为此宁愿付出昂贵的代价。”
贵族戏剧式宣告般的话语渐渐落下。
天花板垂下的煤油灯火在钟罩内摇曳,反射出那双依旧保持着弯弯弧度的暗红瞳孔,但此刻的它们却多了某种认真不可阻挠之意,使得里昂不由一怔。
作为下等雇佣兵的身份活了大半辈子,里昂为了接受形形色色的任务可说是与不少的人物打过交道。然而这种凛然散发出严肃气势的眼神,他也只在那些骑士、大贵族、工会首脑的眼睛里感受过,而每次和这种权高位重者谈事情都会让他冷汗岑岑,浑身不自在。
将里昂的灵魂重新带回现实的,是硬币敲击桌面发出的叮当响,金色、银色、以及铜色的光辉。
“一枚金币,一枚银币和一枚铜币。”
年轻人收回被黑色皮革手套包裹着的手,恢复平静的双瞳眯起,从容不迫地直起身来,“怎么样,能不能让给我?还是说你愿意为这样一个连发育都没有完全的女孩付出更高的代价?”
粗壮佣兵差点瞪出来眼珠子。一个过一天算一天、对未来无甚期望的下阶层人,除刚刚完成某件任务获得的这枚金币以外,他身上积蓄不过刚好满足日常省吃俭用的开销。
里昂自忖无法与眼前这人攀比,无论甘心还是不甘心;不过他可以不服气,因为他平常最看不起这种没事带着大笔钱财摇摇摆摆、看不起别人的年轻小贵族崽子。
“很好很好,”怒极反笑,粗壮佣兵扣合手腕,狞笑中夹杂着骨骼关节摩擦的咔咔声,“敢在这里跟我对着干,小子、你挺有骨气的嘛!”
酒馆是他们下层人的地盘,是瓦蒂斯城巡逻的盲区,一般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事情就没人会闲着来管。小打小闹不在前者之中,所以现在心情不爽的佣兵大叔便打定了注意要给某人施以肉体方面的教训;管他什么身份,让他肿脸哭鼻子出去,以后再不敢跑进这里来。
“嗯,看来谈判失败了呢。”
不无遗憾地挑了挑眉毛,黑发红瞳的年轻人悠然自得地小退一步、回避开突袭而来拳头,无奈道。
“你、太嚣张了啊!”刚刚因为一击无果而略有惊讶的里昂,听闻此话后立刻被再度激起了怒火,摩拳擦掌伸手就要向眼前人影抓去。
“这样莽撞可不好啊,万一你眼前站着的是某位你绝对不能惹上的人物。”
脚跟旋转,黑篷一摆,年轻人嘴角上勾起平和的微笑,从容地扶着桌角擦过粗壮佣兵的抓击。长长黑色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跳起优美的舞蹈,自然得无懈可击。
“混账!”
“这样吧,其实我们可以换一个更加绅士的解决方案——通过扳手腕,怎么样?”巧之又巧地让对方的第四次攻击落空,黑发年轻人双手撑住一张空桌台、借力使身体闪掠到酒馆的边缘处;乘着距离拉远的机会,他提议道。
“什么?”
“我说扳手腕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这样既可以避免伤人的情况发生,又省得给这家酒馆多添麻烦。”
拍拊着由于几秒钟前一番激烈运动而导致皱起的篷衣,年轻人站定脚步,他脸上的和气不曾减少,注视着粗壮佣兵的暗红双瞳更是波澜不惊。
…………
[两分钟后。]
紫发少女是惊讶的,不论内心还是眼神还是表情——从一开始到现在。
仓惶逃离酒馆,半途上还会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望向这边一眼,紧接着又夹紧尾巴赶紧消失在了街道口。
这两位分别是粗壮的佣兵以及秃顶的佣兵。粗壮的佣兵是当事者,秃顶的佣兵则是怂恿者,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都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而在门口,脸上始终保持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朝那两名佣兵挥手,仿佛依依惜别的这位,则是继少女之后来的人,一位黑发红瞳的年轻人。他言行举止无不彰显出其贵族身份。
当然,对此紫发少女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怀疑。她见识过太多真正的贵族,没有一位能像这位年轻人将和善品格与绅士风度做到此等完美的融合;这世上没有无瑕之玉,任何事物只要太过完美,难免会暴露出端倪。
“你是,谁。”
因此等到那位陌生年轻人放下手臂,关上酒馆大门后回过身来时,紫发少女冷声问道。
她从该人踏入酒馆的那一刻就心生怀疑了。假若身为贵族,他穿着这种简单朴素的斗篷、并且还来到下层区的酒馆便已经够稀奇了,何况他的借口——“口渴,顺路进来喝点酒水问些事情的陌生人”,真是荒谬!成天坐马车参加各种社交舞会的放浪贵族会讲出这种话?
还有之前跟佣兵扳手腕的事情。十秒内,他的力道足以让身强体壮的佣兵在痛苦嚎叫出声——她看得出来这位年轻人只是在找借口戏耍他们,只因他完全可以做到在一秒内直接放倒佣兵的手腕——与此对比,年轻人的脸上甚至连汗水都没有产生,大气也不曾喘过一口,他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悠闲。
“我?”微妙地瞥了桌边端坐的紫发少女一眼,黑发年轻人指了指自己,“一个旅途劳顿、顺带进来讨点酒水喝的旅人。嘛,当然你也可以叫我艾恩。”
“你的名字?”
“不是,”挠挠脸颊,年轻人移开视线尴尬道,“其实这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取的。象征自己曾经的身份。”
“……你很诚实。”紫发少女眯起眼睛。
“诚实是一名绅士应有的美德,敬爱的女士,”暗红瞳孔变得愈发和缓,年轻人空着手、假装摘下头戴的礼帽,行了一个绅士礼,“不过我分得清楚对象。”
真会装模作样。冰冷面庞化开、禁不住噗嗤一笑的同时,少女暗自腹诽,给他作下了这样的评价。
诚然,这时候的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趴在酒馆边缘那张桌位上的醉汉,在某一时刻的睁眼、微笑、合眼。
……
“咦,发生什么事了?”
当戈林酒馆的老板娘,罗芙夫人通过密道回到此地时,她发现了相当令人惊讶的一幕。
里昂与华森这两名雇佣兵不知何时消失了,桌上只留下一瓶装着一半啤酒的玻璃瓶跟配套的木塞子;取而代之地,这里多出来了一位神秘的黑篷人物。
罗芙清楚知道里昂跟华森的品性,收入拮据的他们是绝不会将剩下一半的酒瓶拉在这里的。两人之所以会离开,她直觉地感到和那位来客有着必然联系。
这个年轻人坐在紫发少女的桌对面,双手握合,神情怡然尔雅,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攀谈着什么;而少女时不时地点头,淡漠的面颊上偶尔显示出惊异,亦偶尔会开口附和几句。
至于她们之间交谈的内容,罗芙依靠自己的耳朵听到的是——“九年布里海峡战争”、“弗朗克与铎易和平条约期间的关贸协定”、以及“光明神教东征军”之类,完全不似平凡人所能讨论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凭当了多年酒馆老板娘而培养出来的眼力,罗芙注意到,在那黑发红瞳的年轻人讲到“东征军”这件事情上表情的变化发生过不下三次,但都很微弱、微弱到不易察觉。
参加过东征军的战争?不对,哪怕裹着黑篷、他看上去身材仍是这样的纤瘦,不像当过士兵的模样。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受到光明十字军东征铁蹄的践踏,家园被迫害的痛苦;还是至亲之人被国家强制征兵,从此再不相见的遗恨?
“啊啦,请问您是这戈林酒馆的经营人吗?”
“是的,”心思收归现实,即便疑虑犹存,罗芙对这位新客人施以自然的微笑,“欢迎就座,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吗?”
“嗯,”轻点头,年轻人亲切地打了一个手势,“跟这位小姐一样、三年陈的法兰第红,另外顺便想问些事情。”
“很好。说吧,我这戈林酒馆虽然小了点,消息的渠道还算灵通。”
转眼看到经营酒馆的女人已亲自将原为两佣兵所坐桌位清理完毕,黑发红瞳的年轻人——不、现在我们应该称她为海伦娜,扶着纤细的下巴开口道,“请问您知道福根爵士吗?他是我的老师,一名曾经在洛莎公国的霍狄斯克城开过家古董店的老人,七十多岁,最近几年他似乎有到瓦蒂斯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