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磕手敲门,不等门内传来回应、提起丝绸衣摆的安洁莉娜已按门而入。
不得不说挑选的时间不错,因为她是听到店铺里动静平息以后才踏进的,即便少女的靛蓝双瞳被迷雾所蒙,仍想象得出这是一场波澜方平息的景象。
确实,现在店铺后的一张柜台前有两道身影对坐着。其中之一是身穿布衣的红发少年沃伦,另一位则是身披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安洁莉娜刚迈入时少年正在替那位黑衣来客倒茶,然后,听到尖尖鞋跟敲地声的黑篷人简略提醒一句,沃伦这才意识到门口又来了客人。
“啊,是客人吗?”用袖口擦去额角残留的冷汗,少年快速地拉开座椅,起身问道。
扶着墙壁,在店门口前停住步伐的安洁莉娜点头算作回应。她反手将身后木门合拢关上。
“虽然比较遗憾,但还是先声明一下,本店铺直到准备完成以前都无法正常营业。所以还请过几天、最好是一周以后再来,尊贵的客人。”被来访少女的精致面容所惊异的同时,沃伦注意到对方衣着的华贵。
白裙流苏显得朴素,也许普通乡村平民无法看出什么端倪,但作为商人出身的少年一眼便瞧出其材质精美绝伦,就像她那双闪烁着水晶般洁净光泽的小鞋、这可不是一般富商或贵族所能具有的。他因此在这句话里暗中改换了称呼。
“为什么?”服饰典雅的粉发少女抬起头来,一双靛蓝瞳孔循着语声来源、笔直定向不远处的少年,看得他面色发红。
“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挠挠头,少年别过脸去,叹气道,“因为我是这家店铺的新主人,今天才到此地来。这是我第一次进瓦蒂斯城,以前只在偏僻的小镇上工作过。”
出乎意料的沉默。粉发靛瞳的少女既不曾对少年的解释作出回应,也不曾前行一步,静立于门前一动不动。
她怎么了?沃伦正心生不解,然而原本端坐侧旁的黑篷人已放下仅小抿一口茶杯,不发一言地直身而起、与疑惑的少年擦肩而过,走向那位白裙白鞋的贵客。
“你的眼睛……”扶起少女纤细瘦小的手掌,海伦娜感受着对方因为体质虚弱而偏快的脉搏,黑色兜帽下眉头蹙起,小声试探道。
她远远看出粉发少女的眼睛略显古怪,不仅因为她更留意于细节,更因为海伦娜也曾身为具有同样缺陷的人。
“不,没事。”巧妙的掩饰被瞬间识破,眯起的靛蓝双瞳睁开,夹带着惊讶的微笑神情褪去,安洁莉娜涣散的眼神中流露出与常人无异的和蔼。嗅闻从面前之人身上隐约散发出的花瓣芳香,她随即屈膝行了个端庄的淑女礼,“承蒙关怀,小姐。”
海伦娜暗红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只见少年一脸的恍然大悟。他似乎终于醒悟自己该做什么,因此重新回到柜台后,打开抽屉准备起来。
身披黑篷的红瞳少女暗自喘息一口气,因为她意识到彼方的少年眼下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这边二人交谈的内容。海伦娜暂时无须担忧男扮女装的真实身份暴露,不过出于缜密考虑,她借机压低声音凑到少女耳畔念叨了什么。
安洁莉娜心领神会,唇角饶有兴致地上勾起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没问题,这将是你与我两人之间的秘密。我以瓦蒂斯总督千金的名誉发誓不会将之泄露出去。”
虽早在数年前便已对民间流传的、瓦蒂斯城主之女是一名盲眼少女的说法有所耳闻,此刻从本人口中获悉真相的海伦娜依然不免诧异道,“这样真的好吗?”
“没关系。我已经得到你的秘密,作为代价、让你了解我的底细又何尝不可。”靛蓝瞳孔半睁,落落大方的少女的内心教人捉摸不透。
……
“先不妨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先来。我是沃伦,从事商人,来自于帕明卫镇。”聆听屋外隔着木板传来的呼呼作响的风声,红发少年看着眼前桌对面的两盏刚沏完、尚冒出热气的茶水,挠头叹气。
客人不远路途从远方赶来,店铺主人又如何能简简单单凭借店铺尚未开张的理由将他们驱逐出去,因此他终决定先让这一黑一白两位客人再停留会儿,喝口热茶聊聊天也好,权当消遣奉陪,毕竟离管家朗平赶来似乎还有段空余的时间。
“艾恩,农场主的继承人,来自瓦蒂斯西北。”
“……安娜,富商之女,喜欢收藏古董。”
三双手掌分别相握,姑且算是认识了,无论这初次见面的介绍中充满了谎言与伪装——当然其中的少年是相当坦诚的,没有任何缘由来伪装自己,他不过确实是没有半点背景的乡下商人,由于体质原因不得不早早将孩童时成为一名骑士的梦想摒弃,握起劣质廉价的鹅毛笔在账本上写下永无止境的数字、打算经营小本生意并藉此度过一生。
相比之下,眼前这两位看起来明显身份非同一般。互相握手时小心翼翼的沃伦尤其关注了这点。
自称艾恩的黑篷人是这间预备重新开张的店铺的第一位来客。煤油灯火摇曳下,他身材高瘦却又被阴影笼罩、连面孔都看不出细节来,嗓音朦胧下巴削尖,兜帽下仅隐约露出的纤薄淡粉的下唇似乎是缺乏锻炼的贵公子才会具有的,但从先前斯人毫不费力只手便将少年压倒于柜台上的力量、以及冲突后他为道歉自然而然作出的礼节看来,这名黑篷人绝非泛泛之辈。
值得困惑的是,探出自黑篷下的手掌极纤细,胜过琴师与舞女。沃伦遥想记忆中见过的诸多习武者,哪怕是那名传授武技于他的金发身影,她的手掌上也因为积年累月的训练而多有后茧。
不妨再来看看富商家族出身的安娜吧,她的形象与艾恩大相径庭。一头璀璨的粉色秀发点缀着奇异的星光,靛蓝纯青的瞳孔微微弯曲似笑非笑,洁白面颊上既有不化的冰雪、亦有淑女般礼仪的友善,实在教人难以发觉她已经失去视力的事实。身着一袭白裙一双白鞋的安娜轻盈无比,仿佛孱弱单薄到随时随地都能漂浮而起的仙女,只稍稍注视几秒便会被某种宗教般圣洁的心灵所感染。
“怎么了?”
“不,没什么嗯……”被粉发少女在端起瓷杯时察觉到目光,略显尴尬的沃伦匆忙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大口茶,结果却不料中途被呛、急促咳嗽起来。
“那个,”掏出手帕拭净嘴巴,顶着桌对面两双古怪目光的少年头皮发麻,尝试开口道,“既然大家都介绍过了,能不能请说明进入这间连准备都没有准备充分的店铺的原因呢?作为铺子的新租主,我自然知道这里的市口应当不好,平常途径的路人屈指可数,何况现在外边连招牌都没有挂上——我是打算至少到明天清早做好一切准备,进货的事情还得放在几天以后才好陆续完成哩,没想到今天傍晚你们就来了。”
黑篷人与粉发少女面面相觑。可惜这边沃伦并没有看见两人对眼时,兜帽下偷偷勾起的嘴角与靛蓝瞳孔中闪过的某道信号。
“我先说吧,事情是这样的,”放下手中茶杯,艾恩双手合拢搁在柜台上,言辞流利道,“五年前的时候是我第一次从老父亲手中接管农场的时候,这是委托性质的,因为他要以旅行的名义去探视我那别居于因格列帝国的母亲——噢、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姑且把它当作是少年时期的直觉。总之为此我不得不独自一人照顾方圆整整半英里的田野,上面种满了从西边移植过来的紫色康乃馨花。起初似乎还应付得过来,谁曾想到父亲一离开就是三个月的时长,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我因为缺乏栽培经验、不久便忙碌得无暇自顾,对花田中各种中毒萎蔫的花朵束手无策,然后直到因为焦头烂额、被迫来到瓦蒂斯城并遇见了这店铺的前任主人才得到了有效的解药。值得后悔的是,当时年少的我并没有来得及追问这位步履匆匆消失在大街上的老人的姓名。”
“嗯,所以说现在的你便又有求于他了?”
“是的,”轻抿茶水润润喉咙,说完过往经历的黑篷艾恩继续道,“自先父辞世已有两年了,这段时间里继承农场的我对花田无微不至、因为父亲口头传授以及实践操作积累了相当经验,所以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变故,直到昨天早晨才发现……”
斗篷阴影下,靛蓝与深褐都无法看见的地方,暗红双瞳略微黯淡。停顿片刻后,眼神恢复清明的艾恩接道,“哎,眼下又是我需要老人帮助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沃伦点头,自认为心下相当明白的他耸肩道,“由于是第一天来到这里,所以我也对前任店主去了哪里的事情不甚了解。”
“今天?”
“没错,租赁合同是早在小镇上就已谈妥的,当时租主并没怎么谈到那位老人家。所以我对此一无所知。”
“您说的那位租主在哪里,如果允许的话、我想立刻见他一面。”
“倍感遗憾。瓦莲女士早在三天前便不在瓦蒂斯城的疆域内了,现下她估计正在前往洛莎公国的路上。”
“这样啊。”一时激动而握紧瓷杯的黑篷人,他紧绷的身躯不由瘫松向靠背,不动声色地垂下脑袋来。
从下层区戈林酒馆一路追逐过来的线索竟在临近终点的地方被截断,这对他而言不可谓不是一击重锤。一想象到那片紫色纯净花田上黑色逐渐蔓延的景象,失望就难以避免,接下来他还要去哪里找寻解药呢?那可是连他都从来没有遇见过、使用治愈魔法都不能有效医治的无能为力的花毒啊。
“别担心,瓦蒂斯城内不乏博学多识之人,四处找找总会有解决办法的。”面上深感同情,询问完黑篷人的情况并以一句习惯性的劝慰作为结尾,沃伦继而转向粉发白裙的少女,“那么安娜小姐呢?”
“我?”靛蓝双瞳不动声色地回应着红发少年的直视,如果不是眼神略微涣散、还真像个明眼人般。静如止水的安娜道,“因为父亲外出经商,所以直到晚上以前都有空余时间,为了消遣而特地来到这里。”
“你认识前任店主泽桑先生吗?”
听到少年语句中某个名称,重新捧起温热茶水的黑篷人,斗篷下神色变了一变。
“不。”
“这么说来,安娜小姐您不是来寻找前任店主的?”
“确实,只因以前偶然有途经并进来过一趟,买了不少觉得符合自身审美价值观的精巧东西。今天本打算再来看一下,结果没料到前任店主早已离开。”
“这对您来说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是呢,但即便如此还是想要了解,”手掌轻轻摩挲过桌面,感受着经年累月的粗糙触感,盲眼少女安娜平声道,“沃伦先生,您从事哪些贩卖工作?是否包含古董或艺术品之类。”
“不,是小商品业。”
“指不包括艺术品的小商品?”
“对的。”
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安娜摇头,她闭口不言了,仿佛最后一缕曙光破灭的热爱古董的富商千金,不谙世事得不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表情。